荣华富贵如浮萍,随风飘荡本无根,纵有家财万万千,消失在一瞬间

江陵州有一个人叫郭七郎,父亲在世时,是专走江湘的大商人,七郎从小跟着父亲在船上走动。
父亲死后,七郎当了家。真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雀鸦飞不过的田宅,贼盗扛不动的金银山。
郭七郎是楚城首富。江、淮、河朔的商客,多是借他做本钱,进行贸易往来。
这些商客,唯有一项心中忿忿不平,:他是大等称进,小等称出。
凡是自家的生意,总是拣最好的做,别人的生意,给最差的做。这些借他本钱的商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的盘剥。
商客个个吞声忍气,只一得受制于他。你说为何?只因为做生意的本钱,都是他郭七郎的。
那些江湖上走的人,拚着陪些辛苦在里面,随你郭七郎只管欺心算账,还不是仗着他的本钱营运,毕竟有些利润可图。若一下冲撞得罪了他,把本钱收了回去,就没有办法生存了。
故此随你郭七郎怎么克剥,只要过得去,也就算了。因此,有人本钱越做越大,慢慢富上加富。
那时有一个极大的商客,借了郭七郎几万兩银子,到京都去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
直到乾符初年(公元874年),郭七郎想起这桩本钱没有着落,但想到那人是个大商客,绝不会有失的。可惜没人去京城一讨。
忽又想起那京都是个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何不自己借由此事,往京都一走。一来可以索债,二来可以买笑追欢,三来揽个机会,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
七郎有一个老母,还有一弟一妹,家中奴婢下人数十人,只是未曾娶妻。
临出门时,他吩咐弟妹承奉母亲,让一个管家照看家庭,其余人各守职业做事。
七郎带上几个惯走长路会做事的家人,坐了一只船上路了。
他从小在江湖边生长,商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勤快,把行路的辛苦,全不放在心上。不出一日,便到了京都。
京都那个借钱的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了几处典当库,又几家绸缎铺。
他专门放官吏债,吃冤大头的。至于民间纠纷,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没有不成的事。也有叫他″张多保"的,只为凡事他都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城的人都认得他。
郭七郎了到京都,一问便寻着。张多宝见是江湘债主到了,想当初进京,多亏了他的几万本钱做底,才有成就,成得如今这个大气候。
欢然相接后,叙了寒温,便置上酒菜,把轿子去教坊,请了几个有名的,前来陪侍。
宾主尽欢,酒散后,留下一个最出色的歌伎,叫王赛儿,相伴七郎,在一个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张多宝不等七郎开口,便把从前的账连本带利一算,约该有十余万两,就如数搬了出来,一手交兑,边说:″只因京都事多,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换了此一宗事,实为两便。"
七郎见张多宝如此爽快,心下欢喜,便说:"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所如何?"
张多宝说自己屋中房舍多间,就让七郎住下。七郎取出十两银子送给了王赛儿。作为给她的赏钱。
夜间七郎摆还礼席,仍央王赛儿陪酒;是夜宾主两个,与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三人愈加熟络有趣,暍得酩酊大醉。
王赛儿是个上厅有名的歌伎,又见郭七郎有的是银子,便使出全身的擒拿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像喝了迷魂汤,同行同坐,形影不离,竟不放赛儿姑娘回家了。
见郭七郎是个冤大头,王赛儿时常接了家里的姐妹,轮流来陪七郎喝酒打趣。七郎赏赐无数,把那老鸨儿乐得合不拢口。
七郎挥金如土,一点也不吝惜。见他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的一班人,出面诱他出去狎妓。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不正常,搭着便生根了,见了一处,就热了一处。七郎除王赛儿外,又搭识了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这几处来回走动,都一样撒漫使钱。
那伙闲汉,又领了些王孙贵戚好赌的,牵来赌局,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郭七郎在京都风流快活,一眨眼,已过了数十月。他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手里,所以放宽了手脚。又过了几月,觉得用多了,一盘账,已用过一半多了。
七郎猛然想起了家,想起了老娘、弟妹,便要回家,前去与张多宝商量回家事宜。
张多宝听说七郎要走,也不挽留,说:″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着偌多银子,往哪里走好?恐怕到不了家里,人和银子都没了。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日,等路上平静些再走未迟。"
七郎一听有理,只得又住下。一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包大的,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
包大的一番话,说得郭七郎动了心思,说:″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职?″
包大说:″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去纳钱,就是得官,也不可能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掌管授官的主爵,好歹也有个刺史做。″
七郎吃一惊说:″刺史也是钱买得的?″
"而今世界,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刺史算屁。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上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宝走出来,七郎高兴地告诉了刚才说的话。张多宝听后说:″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兄长去做。″
郭七郎不解,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就是没得官。况且身边现有的这钱财,总是不便带回家去,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傅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算是做过一番官了。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必扫兴。″
多宝笑笑说:″既然兄长主意要如此,在下应当效力。
包大路数极熟,张多宝又是个干大事惯了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原来唐朝使用的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时,也只是以钱算账。当时的一缗钱,就是一两银子,到宋朝时叫做一贯了。
张多宝与包大将五千缗钱,悄悄送到了主爵的官人家里。正值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才除授,患病身故。户籍还在吏部。
主爵受了郭七郎的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的户籍转付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宝与包大接得横州剌吏的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贺喜。听闻自己已是橫州刺史,七郎的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
张多宝又设酒饯行,那些闲汉、姐妹,都前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乱发赏赐,银子也不当是银子了。
七郎气色骄傲,旁若无人。如此撺哄了几日,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他想: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哪里才止得?
一路耀武扬威,不几日,到了江陵地带。七郎看时,被眼前所显惊住了。
原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的义军扫平了,乡间百姓,已不见人影。七郎见了这光景,心头已自扑扑跳个不停。到了自家岸边,暗暗叫苦,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成了瓦砾场所。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去响。
七郎慌慌张张,走投无路,叫人四处寻找。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一问,方才知道这地方被义兵抄乱,弟被杀,妹被抢去,不知死活。只剩下老母与几个丫鬟,寄居在古庙旁的两间茅屋里。家人俱各逃亡,家产尽已荡空,老母靠替人缝补針线度日。
七郎闻听,不由悲伤哀痛,急急领了人,奔至老母处,母子相见,抱头大哭。母亲哭着说了遭难之事,仍哭泣不止。
七郎安慰说:″事已至此,悲伤也无益。亏得儿子巳得了官。还有荣华富贵的日子在后面呢!母亲且放宽心。″
母亲惊问:″儿得了什么官?”
七郎身板一挺,说:″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
七郎把买官经过说了。吩咐取来衣冠,穿好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见儿子穿了官服,母亲叹口气,说:″好是好,只是现在家产分文无存,怎么过日子?″
七郎说:″母亲诚然女人见识,做了官,还怕少钱财?而看这光景,儿子先上任了再作打算。今夜请母亲上船安息。明日换大船,直去横州上任,让母亲好好享受一番。″
当日夜间,七郎先请母亲到了船中,茅舍中的杂物,尽抛弃了。又吩咐当值的雇了一只往西粤的官船,次日搬过行李,吹吹打打开船。
七郎与母亲站立船头,精神荣畅,志气轩昂。
船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进永州。见江北岸有个寺庙,叫兜率禅院。七郎便让船家在此过夜,船家见岸也大榕树一棵,便将船缆系在树上。
七郎陪老母走进禅院,寺僧见了身穿官服的七郎母子,紧忙出来迎接送茶。
盘待到天暗,一行人离寺,回到船上歇息。
此时,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发出尖鸣声。片刻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劈劈啪啪,犹如一粒粒黄豆从天而降。
众人见风紧雨大,心里惊惶。不知什么时分,忽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原来岸边那棵老榕树,年久日长,根行之处,把岸帮都拱得松了。且又长江巨浪,日夜冲刷,堤岸怎会坚固?
船家把缆系在那棵榕树上,风吹得船直往前移,榕树终于抗不住了,树根全松动了,豁喇一声,整棵大树,竟倒向了停船一面,把一只船砸得粉碎。
树重船轻,被树一压直往下沉。船家慌了手脚,喊叫起来。
七郎惊醒,他从小在船上长大,晓得些船上的事。与船家死命拖住船缆绳,才把个船头凑到岸上,搁住,急在舱中水里,找到了母亲,搀到岸上,逃了性命。
其中后舱等人及行李等物,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
此时,深夜昏黑,七郎母子及船家三人,只得披着湿衣,捶胸顿足叫苦。
守到天亮,急急走进寺中,遇见主持,说了原由,主持即空出一只房间,让七郎老母歇了。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浅人。
不料七郎老母受惊大深,又受了湿,一病不起,过不了两日,竟呜呼哀哉了。
郭七郎扶尸痛哭了一场,无计可使,与主持商量,派人去零陵州哀告州牧。知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托,出人替七郎殡葬了母亲,又给了他一些盘缠。
七郎亏得州牧相助,葬了母亲,思想起来,前些日子,自己是何等荣耀,要钱有钱,有官是刺史,可刹那间,一切如那泡影,灭了。现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不能去横州到任了。服丧期间,是不能作官婚娶的。得满三年丧期。可这三年,自己如何度过?还有那上任的证书,已遗失,人家还会信你?
此时的郭七郎犹如丧家之犬,慌慌不可终日。要回故乡,巳无家可归了。
无奈,他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世时走客认识的。虽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到些日子,就眼看光了。
那做经纪的人,有什么情谊可言,见七郎钱尽,逐日怨言渐多。
七郎觉得了,说:″我也是一郡之主,今虽丁忧,以后仍是官身。如何这般轻薄?″
经纪人扯开了面皮,嘲笑说:″就是皇帝失了势,也要忍饥挨饿,何况你是一个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又不是那横州百姓,该来供养你?我们这些人是不做不活,须知吃白食是吃不起的。″
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羞忍了。
七郎无计可使,忽想起零陵州州牧,还算是个通情之人,便去上门求情,不料,那州牧听门人报说那个郭翰又来了,一时发怒,吩咐手下说:这个郭翰既无官凭,又无保人,知他是真是假,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无懒光棍,别管他,乱捧打出!″
把个郭七郎气得肺炸,垂头丧气回到住处。
经纪人早知道七郎在外的事情,便说:"我教你把′官′字去了,你却不听,直受人怠慢。除了靠自家力气,才能挣得饭吃,你不要再痴了!"
七郎说:″你叫我做什么勾当好?"
″你自想想,身上有什么本事?"
″我别无本事,只是从小跟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
经纪人喜说:″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好歹得几些钱,饿你不死了。"
七郎无奈,只得依从,此后,在船上执艄度日。过了段时光,也算赚了少许钱,回到永州见那经纪人。市上的人都认识他了,传他一个诨名:当艄郭使君。
郭七郎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已是服满,但身边没有了官凭,去补不得官。若要去京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去讨?这做官的话,休再提了。
七郎只得死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度日。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随着环境的变化,想当初七郎做刺史,到像个刺史,像个官老爷;如今在船上多年,相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
可笑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不算。如那浮萍,没有根脚,一阵大风吹来,便无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