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大不高兴,但不能反驳,只好暂停。
夏,六月,尊帝太太后为皇太太后。
夏季,六月,改称帝太太后(傅太后)为“皇太太后”。
秋,八月,辛卯,上下诏切责公卿曰:“昔楚有子玉得臣,晋文为之侧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谋。今东平王云等至有图弑天子逆乱之谋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务聪明以销厌未萌故也。赖宗庙之灵,侍中、驸马都尉贤等发觉以闻,咸伏厥辜。《书》不云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贤为高安侯,南阳太守宠为方阳侯,左曹、光禄大夫躬为宜陵侯,赐右师谭爵关内侯。”又封傅太后同母弟郑惲子业为阳信侯。
秋季,八月十九日,刘欣忍耐已到极限,决定采取蛮干手段。颁布诏书,严厉责备高级官员,措辞激烈,说:“从前,楚王国有成得臣,晋国国君(二十四任文公)姬重耳,坐都坐不住。近世,汲黯挫折淮南王刘安的阴谋(参考前一二二年。事实上刘安只是在谈话中表示汲黯不可轻视而已,汲黯根本没有“挫折”谁)。而今,东平王刘云等,企图谋杀天子,而身为国家栋梁的高级官员,却丝毫没有察觉,不能消除祸患于无形。幸赖祖先在天之灵,宫廷随从、御马总监(驸马都尉)董贤等,揭发阴谋,罪犯得以伏诛。《尚书》岂不是说过:‘用奖赏公开褒扬善行!’现在,封董贤当高安侯,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郡长孙宠当方阳侯,宫廷秘书署左厢主管(左曹)兼特级国务官息夫躬当宜陵侯,皇家警卫官(中郎)右师谭当关内侯。”接着,封傅太后亲弟傅郑恽的儿子傅业当阳信侯。
息夫躬既亲近,数进见言事,议论无所避,上疏历诋公卿大臣。众畏其口,见之仄目。
息夫躬既受到宠信,常向皇帝进言,议论抨击,毫无顾忌。上疏诋毁所有部长级以上的高级官员,政府中人人畏惧,遇到他不敢正眼相看。
华杉说:公器不可私用,更何况是皇上。领导者最起码的责任,就是赏罚分明,而皇上为了照顾他的男宠,竟然引经据典,满口胡言,特别是还涂改奏章,篡改历史,把关键人物宋弘的功劳,移花接木到董贤身上,这也是历史上所罕见的了。孙宠、息夫躬、右师谭都沾光跟着封侯。宋弘却成了碍事的人物。
傅太后和汉哀帝都把国家公器用于逞自己的私欲,西汉不灭亡,那真是没天理了。
上使中黄门发武库兵,前后十辈,送董贤及上乳母王阿舍。执金吾毋将隆奏言: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司农钱,自乘舆不以给共养;共养劳赐,一出少府。盖不以本臧给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
刘欣派禁宫中级侍从官(中黄门),到军械库(武库)精选锋利的武器,送给董贤,又送到刘欣的乳娘王阿家,共十余次之多。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执金吾)毋将隆(毋将,复姓)奏称:军械库武器,是帝国财产。武装部队的武器供应,各种攻击防御装备的冶炼制造,都是用农林部的钱。农林部只负担政府预算以内的开支,连皇上的生活费用,都不负担。皇上的一切开支,都由宫廷供应部(少府)负责。从不把维持国家命脉的钱,供给君王赏赐,从不把人民的财力,去作无谓消耗。公私十分分明,我们应选择正道。
古者诸侯、方伯得颛征伐,乃赐斧钺,汉家边吏职任距寇,亦赐武库兵,皆任事然后蒙之。《春秋》之谊,家不臧甲,所以抑臣威,损私力也。今贤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给其私门,契国威器,共其家备,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设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广骄僣,非所以示四方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请收还武库。
古时候封国国君(诸侯),或独当一面的军政高级官员(方伯),天子授权给他,使他有资格可以随时发动讨伐战争,事先一定颁发给他御斧(“斧钺”或“鈇钺”)。西汉王朝边疆官员有军事重任的,才准许动用军械库的武器。但是总在就任正式官职之后,再赏赐这种特权。《春秋》强调,臣民之家,不可私藏武器。目的在于压制臣属的威信,剥夺私人的力量。现在,董贤等不过是一个供陛下欢乐游戏的弄臣,应在私底下以臣妾的身份,承受厚恩。陛下却把国库的东西,送进他们的私门,拿保国卫民的武器,作为他们的家庭用具。人民的纳税钱落到弄臣之手,国家的武器放到卑贱臣妾之家,措施并不恰当。将促使他们骄傲蛮横,引起非分野心,不是显示给四方仿效的好榜样。孔丘说:‘为什么会到三家的庙堂?’(三家,指鲁国三位强大的国务官〔大夫〕家族:仲孙、叔孙、季孙。周王朝君王在祭庙祭祀祖先时,用“雍乐”在旁演奏。“雍乐”,是祭祀大典结束时的歌曲。周王朝末期,连封国国务官祭祀时都用这种音乐,引起孔丘感慨。)我请陛下把武器收回,交还军械库。
上不说。
刘欣大不高兴。
顷之,傅太后使谒者贱买执金吾官婢八人,隆奏言:“买贱,请更平直。”上于是制诏丞相、御史:“隆位九卿,既无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请与永信宫争贵贱之贾,伤化失俗。以隆前有安国之言,左迁为沛郡都尉。”初,成帝末,隆为谏大夫,尝奏封事言:“古者选诸侯入为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国邸,以填万方。”故上思其言而宥之。
不久,傅太后命皇家礼宾官(谒者)向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部,用最便宜的价钱,购买官府婢女八人。毋将隆上奏章抗议说:“出的价值太低,应照市价补缴。”刘欣不耐烦,下诏给宰相、最高监察长:“毋将隆官居部长级高位(九卿),既不能纠正政府的过失,反而跟永信宫(傅太后居所)争论婢女贵贱,伤害教化,败坏风俗。姑念及毋将隆以前曾有推荐我当太子的功劳,贬到沛郡(安徽省淮北市)当民兵司令(都尉)。”最初,刘骜在位末期,毋将隆担任议论官(谏大夫),曾经呈递“亲启密奏”,说:“古时候,遴选封国国君到中央当部长级以上官员,用以奖励他们的功绩和品德。请征召定陶王(刘欣)前来京师,镇守天下。”刘欣为了回报这项推荐,才没有加重处分。
柏杨说:当毋将隆正在纠正政府的过失时,刘欣却愤怒地指责他不能纠正政府的过失。以太后之尊,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却贪小便宜,贱买官婢。毋将隆动用正式奏章,向皇家讨债,不仅仅是纠正政府的过失,也是希望皇帝警觉到傅老太婆的脏手,无孔不入,下令阻止。刘欣责备毋将隆向傅太后索钱,而索回的钱却是交还国库,他并没有下私人口袋,这种看守政府财产,一丝不苟的行为,理应受到尊崇。可是,刘欣却倒打一耙,只问毋将隆谈论价款,不问傅老太婆半抢半买。保护政府利益的有罪了,半买半抢的反而神圣不可侵犯。这就是官场文化:有了权,就等于有了理;谁的权大,谁的理也就跟着大。
谏大夫渤海鲍宣上书曰:窃见孝成皇帝时,外亲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浊乱天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是以日食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亲见也;今奈何反覆剧于前乎!
议论官勃海郡(河北省沧州市东南)人鲍宣,上书说:私下观察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时,皇亲国戚的权势特重,每个人都引用他的亲信,使王姓家族的私人,充满政府。妨碍贤能人才上进的道路,以致天下混乱,奢侈豪华,失去控制。而人民穷困,与日俱增。所以发生十次日食,四次彗星。危险覆亡的征候,陛下亲眼看见。想不到,今日情形,比那时更为严重。
今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繇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列,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
今日,人民面对七种苦难:其一,阴阳不调和,水灾旱灾频仍;其二,政府加重赋税,严苛征收;其三,贪官污吏,勒索不止;其四,富有的大地主,永不停止地兼并;其五,苛刻繁杂的差役和不断调发民夫,无法种田;其六,乡村不靖,警报相接,人民一夕数惊;其七,强盗匪徒,抢劫财物。
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雠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
七种苦难,还可勉强忍受。然而,除了七种苦难外,人民还面对七种死亡:其一,陷入法网,被残忍的暴官酷吏刑死;其二,入狱之后,难逃虐死;其三,一旦被捕,无处申诉,含恨冤死;其四,落入盗贼之手,逼献财物拷死;其五,报仇雪恨,互相杀死;其六,荒年饥馑,活活饿死;其七,瘟疫传染,辗转床上病死。
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此非公卿、守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
人民面对七种苦难,没有一种可以逃避。面对七种死亡,更没有一条生路。而竟然想全靠刑罚,促使天下太平,根本就不可能。这难道不是中央高级官员、地方郡长(守)、封国宰相(相)贪赃枉法的结果?
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禄,岂有肯加恻隐于细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营私家,称宾客,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从为贤,以拱默尸禄为智,谓如臣宣等为愚。陛下擢臣岩穴,诚翼有益豪毛,岂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门之地哉!
这些官员,有幸居于高位,享受高薪,谁肯稍稍怜惜小民,帮助陛下推广教化?他们唯一的志向,不过是经营私产,招徕帮闲分子(宾客),建立摇尾系统,为奸图利而已。认为苟且偷生,遇事听话,才是识时务的俊杰。认为少开口,不抱怨,装聋装哑,才是高度的明智。像我这样指摘弊端,直率陈词,不过被他们肯定我是书生之见,愚不可及。然而,陛下把我从山洞岩穴之中,擢升到政府当官,当然希望我能有羽毛般细微的贡献,难道只是教我吃得好、穿得好、一直上爬,上爬到未央宫高门殿的尊贵地位?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为皇天子,下为黎庶父母,为天牧养元元,视之当如一,合《尸鸠》之诗。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父子、夫妇不能相保,诚可为酸鼻。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藿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非天意也。
天下,是皇天的天下。对上,陛下是皇天之子。对下,陛下是人民的父母(儒家学派的重要学说:皇帝不但是人民的君王,还是人民的爹娘。这种伤天害理的话,不久就成为专制政治的理论基础),代替皇天像牧养牛马一样地牧养人民。应没有分别,一视同仁,符合《尸鸠》的诗篇(《诗经·尸鸠》:布谷鸟在桑树上/爱它的七个儿子/善良的君子/行为一致)。而今,人民穷苦,无菜无米,身穿满是破洞的衣服。父子夫妇,不能保存,使人酸鼻。陛下,你如果不救你的子民,教他们向谁哀求?为什么只供养皇亲国戚跟宠爱董贤,给他们那么多赏赐,动辄就是十万百万,使他们的奴仆、随从、门客,把酒当成水,把肉当成豆叶,挥霍浪费?奴仆以及奴仆的奴仆,都成了富翁,这不是皇天之意!
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足以移众,强可用独立,奸人之雄,惑世尤剧者也,宜以时罢退。及外亲幼童未通经术者,皆宜令休,就师傅。
汝昌侯傅商,对国家没有军功,而竟封爵。要知道,官爵不是陛下的官爵,而为天下公器。此官不应加给此人,此人也不应接受此官。在这种情形下,却希望上天喜悦、人民心服,岂不困难?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才可以改变群众的意见,坚强可以使他们胜任孤军奋斗;却是奸邪中最凶恶、迷惑世人中最厉害的角色,应该逐出政府。其他,凡是皇亲国戚以及仅只不过尚是顽童的权贵,连儒家学派的经典都不了解,自不该继续当官,应教他们辞职上学。
急征故大司马傅喜,使领外亲。故大司空何武、师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军彭宣,经皆更博士,位皆历三公;龚胜为司直,郡国皆慎选举;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内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众,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
请迅速征召前大司马(三公之二)傅喜,使他做皇亲国戚的领袖。前大司空(三公之三)何武、师丹、前宰相孔光、前左将军彭宣,他们对儒家学派经典的研究,都出自名师传授,而官位高到国家的‘三公’。宰相府执行官(司直)龚胜,态度严正,以致各郡各封国向中央政府推荐人才时,不得不十分慎重。这种官员,应该赋给他们更大的任务。陛下前些时,因一时生气,罢黜何武等,全国人民都感失望。陛下对一些没有功勋、没有品德的人,都能容忍,难道不能容忍何武之辈?治理天下,应把人民的心意当作自己的心意,不能凭着自己的高兴或不高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宣语虽刻切,上以宣名儒,优容之。
鲍宣措辞激烈,刘欣因为他是有名的儒家高级知识分子,对他特别包容。
柏杨说:鲍宣这篇沉痛的奏章,把公元前一世纪,西汉王朝末年,人民的悲苦和官吏的暴虐,叙述得历历如绘。且听他的呼吁:“陛下,你如果不救你的子民,教他们向谁哀求?”两千年之后捧读,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是唯一的反应,只因为建言的人有相当知名度,不贬谪他、不逮捕他、不诛杀他而已。这种皇恩浩荡,已使儒家学派沾沾自喜,感激涕零。而人民的七种灾难和七种死亡,依然如故。饿死的尸体,仍横荒野;拷死的囚徒,仍从监狱拖出。以董贤为首的癌细胞群,仍在庙堂之上,回转金莲步,歌舞玉堂春。
刘欣是癌细胞的制造者,西汉王朝政权内溃,已到癌症三期,死亡迫在眉睫。
匈奴单于上书愿朝五年。时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竟宁时,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上由是难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
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拉和林市)乌珠留若鞮单于(十八任)挛鞮囊知牙斯,上书西汉政府,请求明年(前二年)入朝。这时,刘欣身体一直有病,有人警告说:“匈奴从黄河上游,乘势南下,气势压人。自从前四九年、前三三年以来,单于每到我国朝见,我国就会发生巨大变故(前四九年十二月,十任宣帝刘病已逝世。前三三年五月,十一任元帝刘奭逝世)。”刘欣被这项警告吓住,征求高级官员们意见,大家一致认为,招待匈奴单于,徒浪费国库,应该婉转拒绝。
单于使辞去,未发,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曰: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匈奴使节已经告辞,还没有出发。禁宫顾问官(黄门郎)扬雄上疏,说:我曾经听说,儒家用六部经典治理国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春秋》。《乐经》早已失传),最重要的是把变乱消灭于无形。最伟大的军事行动,在于不必经过战争,就把敌人克制。两者的运作,十分微妙。但这都是最基本的理论,不可以不加留意。而今,单于要求来我国朝见皇帝,政府不肯批准。我愚昧地认为,两国之间的猜忌,将从此开始。匈奴汗国是一个强大的国度,五帝不能使他臣服(五帝:黄帝王朝的姬轩辕、姬颛顼、姬夋、伊祁放勋、姚重华),三王对他无法控制(三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说明双方之间的关系,绝不可以发生间隙。我不敢追溯到上古时代,仅就秦王朝以来的近事,向陛下作一分析: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时,匈奴悖慢,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得解。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馀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
以嬴政(秦王朝一任帝)的强大,蒙恬的雄威,都无法挺进到西河(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只好在临洮(甘肃省岷县)修筑长城,防备进犯。稍后,西汉王朝崛起,以高祖(一任帝刘邦)的英明,率领三十万人精锐兵团,却在平城(山西省大同市)被围(参考前二〇〇年)。当时,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虽然终于逃生,但世人迄今都不知道其中内幕。到了高后(吕雉)当权,匈奴傲慢横暴,幸靠大臣们通权达变,用卑微的书信回答,才把危险化解(参考前一九二年)。到了孝文(五任帝刘恒)在位,匈奴大举侵犯北方边防要塞,斥候部队,挺进到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雍县(陕西省凤翔县),以致京师(首都长安)震动,民心骇恐。中央派出三位将军,驻屯棘门、细柳(陕西省咸阳市西南)、霸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僵持数月之久,敌军才告撤退(参考前一五八年)。到了孝武(七任帝刘彻)即位,设下马邑(山西省朔州市)陷阱,打算引诱匈奴主力深入,结果徒然劳师动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捕获(参考前一三三年),更不要说看见单于的影子。以后,为了国家存亡大计,拟订万年太平策略,动员大军数十万,派卫青、霍去病统率,前后长达十余年之久。穿过西河(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越过沙漠,攻破窴颜山(今地不详)匈奴防线,袭击王庭,征服土地,乘胜追逐,然后在狼居胥山(蒙古国乌兰巴托市东肯特山)祭天,在姑衍山(蒙古国乌兰巴托市东南三十千米)祭地,穿过瀚海沙漠,擒获名王贵族,达数百人之多(参考前二世纪七〇、八〇年代)。自此之后,匈奴受到最大创伤和震恐,越发盼望跟汉朝和亲,然而,仍不肯向汉朝臣服。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狼望之北哉?以为不壹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以击之,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
我们的祖先,岂乐意于消耗无数财力,驱使纯洁国民,在那个狼烟遍地之处(边塞遇警,烽火台夜间燃火,白昼用狼粪燃烟),只不过为了称一时之心?快一时之意?而是因为,不能一劳,就不能永逸,不愿一时浪费,就要永远浪费。这才狠下心来,投下百万之师,摧毁饿虎之口;运输国家的财产,填满卢山(即窴颜山,今地不详)深谷,而永不后悔。到了公元前七三年左右,匈奴包藏祸心,准备侵犯乌孙,俘虏我国公主(刘细君),我国动员五位大将,率领十五万骑兵,向他们攻击。当时并没有辉煌的胜利,而只是展示国力,显明我国武装部队,疾如雷电。然而,虽然没有损失,只因为空手而返,中央政府仍诛杀两位司令(参考前七一年)。这可看出,如果不能使北方蛮夷顺服,我国就不能高枕安卧。
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
本世纪(前一世纪)四〇年代,我们的优秀文化,上通神明,皇恩远被,国泰民安。而匈奴汗国发生内乱,五位单于争夺政权(参考前五七年)。日逐王跟呼韩邪单于(十四任),率领他们的国家,归服我国,匍匐称臣。但我们对他们仍然以客礼相待,并不能把他们完全置于控制之下。
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肄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
从那时候开始,只要单于提出入朝的要求,我国从不拒绝。如果单于不想前来,我国也绝不勉强。匈奴人天性凶猛,身体魁梧,仗恃力量,全凭一股盛气。难以教化他们改过行善,却容易激起他们为恶。他们性情倔犟,难使他们屈服。所以目前两国的和平状态,应该特别珍惜。他们没有臣服时,我国出动大军,长征万里,耗尽全国财力,伏尸沙场,流血成河,攻破坚阵,击碎强敌,是那么困难。当他们臣服之后,安抚慰藉,赠送礼物,传布我国威仪,又是这样完备。
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藉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馀灾。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县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从前,汉军曾攻破大宛王国的首都(贵山城〔乌兹别克斯坦纳曼干州西北卡散赛城〕)。参考前一〇二年),踏平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的堡垒(参考前七八年),削平姑缯部落(云南省楚雄市)的反抗(参考前八三年),扫荡杉姐(青海省东北部。原文误为荡姐)部落的战场(参考前四二年),砍倒朝鲜(卫氏朝鲜。首都王险城〔朝鲜半岛平壤市〕)的帐幕(参考前一〇八年),拔掉南越王国(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的国旗(参考前一一一年)。历时最短的只十天或一月,历时最长的顶多也不过半年,就可以收功奏捷,在他们王宫那里,耕田种桑;把他们的国土,改成我朝郡县。像风吹天上残云,从此晴朗,再没有后遗症。只有北方的匈奴,跟此不同,那才是我们最强最坚的敌人,跟东南西三方的敌人相比,好像天跟地相比,差距太大。前世所以看重他,由此之故,绝不可以轻视此事。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疑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
而今,单于归心,怀着爱慕诚恳之情,打算远离他的王庭,亲来长安朝见,这正是前世遗留下来的恩德,祖先神灵所盼望的景象。政府虽然大大破费,也是不得不如此。为什么因为‘他是从上游来的,气势压人’一句怪话,就加以拒绝?而且只说请单于以后再来,并不另行指定一个确期。把历年所有恩德,一笔勾销,埋伏下将来不愉快的种子。因猜忌而造成误会,将使单于含恨于心,收回对我们的承诺,一味记住今天的不悦,把错误和怨恨全部归到汉朝政府头上,势将跟汉朝决裂,终于失去臣服之念。到那时候,我们的威力吓不住他们,言辞说服不了他们,怎能不造成大的灾难?
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兵革不用而忧患不生。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眼睛明亮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耳朵敏锐的人,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假如我们事先防范,则军事行动不会有,祸害灾难不会生。不然,猜忌一旦开始,即令智慧的人在内辛苦策划,善辩的人在外奔走劝解,都不如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有正确的决策。从前,开拓西域,制服车师国(新疆吐鲁番市),兴筑城池,设立西域总督(参考前六〇年),统御三十六国,岂是为了防备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哈萨克斯坦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和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东南〕),恐怕他们越过白龙堆沙漠(新疆罗布泊东),攻击汉朝西疆边塞?最后目标仍在于伤害匈奴而已。一百余年辛劳获得的辉煌成果,却于今天一日之间丧失。当初开支十分费用去克制匈奴,却只为了爱惜一分费用,激起背叛。我深为国家的前途感到忧虑。请陛下稍加留意,在还没有发生战争,还没有发生变乱时,阻止它发生。
书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赐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
奏章呈上去,刘欣惊悟,立即召回刚踏上归途的匈奴汗国使节,改换国书,表示欢迎单于明年(前二年)访问。赏赐扬雄绸缎五十匹、黄金十斤。
单于未发,会病,复遣使愿朝明年;上许之。
乌珠留若鞮单子(十八任)挛鞮囊知牙斯还没有动身,生病,再派使节前来西汉王朝,请求延后一年,刘欣允许。
华杉说:看一个问题,就像下棋一样,关键是你能往后看几步。大多数人只能看到眼前,只能看到自己,甚至连眼前这一步他也看不明白。而明智的人能往后看五步、六步,能看到别人会有什么反应,能推演棋局将来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