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我时,一道士指着:此子将来不可限量,我爹大怒:这是我闺女

147小编 176 2025-07-25

娘生我时,一道士指着:此子将来不可限量,我爹大怒:这是我闺女(上)已完结

十八载前,母亲产下龙凤双胎那日,有位云游道士恰巧途经我家门前。他盯着父亲怀中襁褓,捋着胡须沉声道:"令郎骨相清奇,他日定当位列庙堂,前程似锦哪!"

父亲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瞪圆了眼睛,反复打量怀中婴孩。待他猛地掀开襁褓一角,顿时怒火中烧,指着道士喝道:"好你个秃驴!睁大你的招子看清楚,这可是老子的掌上明珠!"说罢便唤来家丁,将那道士轰出三里开外。

十八载后,我出阁前夜与兄长相约祠堂。指尖绞着大红嫁衣的盖头,他攥着刚到的会元喜报,两人隔着祖宗牌位大眼瞪小眼。我咬着唇将盖头往他面前一递:"敢不敢换?"

他忽然将捷报拍在案上,眼中迸出精光:"换!"

待晨光初透,红盖头下的我已端坐贡院考场,笔走龙蛇答着策问;而本该金榜题名的他,正被八抬大轿抬向朱门深院。

我叫谢绫,是工部左侍郎谢松年的嫡女。

我有一位兄长,与我一胎双生,身形几乎难辨,容貌更是如出一辙。

但自幼年起,兄长便似谪仙降世,性情温润如玉,偏爱抚琴弄墨;而我则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痴迷于经史典籍。

十岁光景。

我代兄长代笔撰写策论一篇,竟引得满堂文士拍案叫绝。

兄长替我穿针引线绣山海图一幅,令京中闺秀皆自叹弗如。

自此,谢家双璧名动九城。

只是……我俩的本事恰似颠倒过来。

待到十八岁这年,我攥着大红盖头,跪坐在祠堂青砖上,盯着更漏里沙沙坠落的铜砂。

父亲命人将门窗锁得严实,在门外骂得震天响:

"往日里胡闹也就罢了,这回是三皇子亲向圣上求的赐婚,圣旨都已颁下!

"谢绫,明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待骂声渐歇,已是三更时分。

"哐当——"

雕花木窗被猛地推开,月华如练倾泻而入,白袍翻飞间,那张与我别无二致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恍若镜中倒影。

谢珉踩着窗棂放下矮凳,动作慢条斯理地翻进屋内。

我盘腿坐在蒲团上,两指夹着大红盖头轻轻摇晃:

"谢望穹,这是在外头招了哪朵桃花债?"

谢珉取来蒲团与我相对跪坐,双手捧出刚得的会元捷报,音色依旧温润:

"倒是你这番作为,明日殿试叫我如何应对?"

玉版宣上朱砂批红鲜艳欲滴,我盯着看了半晌,沉声问道:

"这次……可还换?"

他轻轻垂下眼帘,修长手指缓缓攥住盖头一角:

"换。"

静默良久,我一骨碌翻身站起,压低声音:

"好妹妹,且让哥哥替你梳妆。"

铜漏滴到辰时三刻,御前太监抖开黄绢高声宣读:

"古者重农抑商,今漕运四达,当何以衡?"

满殿响起窸窣的研墨声。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厚重宫墙外飘来隐约的喜乐。

墨影在宣纸上摇曳,眼前忽然浮现月前在通州码头所见:

漕船满载苏绣却无粮可载,脚夫们蜷在空麻袋堆里啃着冷硬的馍馍。

刹那回神,我悬腕写下:

【山海俱利。

【青州宜盐,荆扬善丝,非商不能通其有无。】

笔锋陡然一转:

【西北旱田亩产不过三斗,若禁棉纺行商,则民失岁入。

【江南鱼米丰饶,然无商队运粮,遇灾则十室九空。】

……

日昳时分,司礼监收卷的脚步声渐近。

我在文末勾出最后一句:

【譬如医者治痹,非独针石可解,须通血脉尔。】

忽有清风穿殿而过,将我案头一张草稿卷到御阶前。

目光追随而去,正见皇帝抬手阻了欲捡拾的太监,俯身细看那页写着"漕粮改折银"的残稿。

我心头猛地一跳,胸腔忽地泛起滚烫的热意。

生平抱负,第一次上达天听,竟是以这般机缘巧合的方式。

"谢珉……"

金花簪压冠刹那,皇帝将这个名字置于唇齿间,轻声琢磨。

我叫谢珉。

在大周,女子不能为官。

——自此后,只能叫谢珉。

我成了御笔钦点的探花郎。

打马游街时,满楼红袖招展。

粉帕翻飞间,一个沉甸甸的香囊砸进我怀里。

打开一瞧……

哪个混账东西,在里头塞了枚鸽卵大的石块,差点没把我肋骨砸折!

抬眼寻去,阁楼上的女子被众人簇拥着,正巧与我对上视线,张扬地笑起来。

"平阳公主?"

状元郎陆明璋打马靠近,打趣道:"望穹兄,你这副容貌太过出众,可得当心了。"

"若真叫公主看上了眼,明日翰林院都甭去了。"

我心头一紧,赶忙别开视线。

大周上下谁人不知,满宫皇子都惧着天家威严,唯独平阳公主深得圣心。

平阳公主今年十六,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圣上宠爱非常,许她自行相看。

可礼制明文规定,驸马不得入仕为官。

陆明璋话音刚落,两个侍女恰好拦在马前。

"谢大人,公主请您上楼品茶。"

我头皮发麻,手一颤,香囊骨碌碌滚到马蹄下。

求……求您高抬贵手。

完了,我当真被平阳公主盯上了!

她端着茶盏轻笑:"常听人说,大周文采共一石,谢望穹独占八斗。"

"倒不知,谢大人生得这般俊逸?"

"啊?怎会这样!"我爹闻言大惊,又迅速压下情绪。

"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看上你了。"

啧。

我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背上:"她还这般摸我了!"

"对,就像这样。"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姑娘!

"啊?怎会这样!"我爹再度惊得变了脸色,又强自镇定。

"可是……望穹啊,当驸马也未尝不是好事。"

"你打小志不在仕途,从前多是你的妹妹陪着你胡闹,你若不趁早抽身,迟早要露馅。"

……

我长叹一声。

"爹,我是佩沚……"

因我与兄长时常互换身份,只有我们同时站在爹跟前,他才分得清谁是谁。

"啊?你是佩沚?!"我爹第三次惊得跳脚,这次没再收敛。

"你是佩沚?!那三皇子府里住着的是谁?!"

"我兄长。"

"你兄长?你兄长是谁?!"

话音未落,我爹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谢珉归宁那日,我爹抛下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把我们兄妹困在后院,非要换回身份。

他指着我们怒道:"你回去嫁你的三皇子,他回来嫁他的平阳公主!"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我张了张嘴:"爹,是娶。"

他一跺脚:"那你娶你的三皇子,他嫁他的平阳公主!"

"……"

罢了~

我爹转向谢珉:"你一个男子,嫁作人妇,瞒得了一时,难道还瞒得了一世?!"

"你们这般胡闹,若被拆穿,整个谢家都要万劫不复!"

我与谢珉对视一眼,双双跪下。

"请爹将我们逐出宗族!"

我爹捂住胸口,白眼翻了几番,险些又晕过去。

不管了!管不了!

他抖着手指我:"当初,我就不该带你去夷州!"

"就不该让你见曹行知!"

我心头一抽,眼前忽然闪过遍地横尸的惨状。

曹行知……

夷州一别,我怨了他许多年。

建康二十一年,夷州流寇劫掠安置所妇孺百余人。

当时夷州的新任郡守,正是年方十八的新科探花——曹行知。

妇孺遭劫,本有相救之机,可曹行知犯了大错。

待再寻到那些人时,只剩百余具不堪入目的尸首。

我死死咬着牙,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复设想。

"倘若当时满场官吏中,多一个女子,哪怕多一个女子!会不会……"

"荒唐!"

我爹心绪难平,撑住桌案。

"自古旧制难改,都是数以万计的性命堆出来的,你可知你所为,不过是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碎骨粉身,尚能引虫蚁相助!"

我以儒生之礼叩首。

"父亲,谢绫,虽死无悔。"

我爹终究没能如愿,扶着额连连叹气。

"也罢……也罢!"

"从今日起,我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你们折腾!"

我与谢珉回到中堂时,三皇子正背着手来回踱步。

见我们到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谢珉跟前,伸手要扶,却又在触碰前克制地收回。

"岳父大人何事如此急切?难道是今日归宁礼不周?可曾责备于你?"

谢珉三言两语将他安抚,三皇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我。

他与我客套几句,姿态谦恭,说着便要带谢珉回去。

我不由得担忧,谢珉所处的境地,比我凶险万分。

送至府门,谢珉拍拍我的手背,低声道:

"安心,三殿下此刻,正以为我心有所属,错被强娶,未曾逼迫。"

"你只管做你想做之事,待时机成熟,我会设法脱身。"

"眼下,平阳公主才是你该上心的。"

平阳公主……

我直觉头疼,这位公主殿下实在是个不安分的!

她邀我游湖赏花,我推说要忙公务。

她二话不说找上老皇帝,要给我批假。

偏生皇帝这个老糊涂,大手一挥,当真准了我几日休沐。

皇帝老儿哈哈直笑:"你且陪她玩几日吧!"

金口玉言,我便只能硬着头皮陪她胡闹。

可她偏又是个闲不住的!

游湖时,我从船头退到船尾,她便追到船尾,时不时来碰我的手。

船身一颠,若非我及时拉一把,她险些掉进湖里。

赏花时,我快步走到前头,拉开距离,她便以此为借口,牵住我的衣袖。

我一个急刹,她便栽进花丛里。

丫鬟嬷嬷们手忙脚乱扶她起来,她发髻上多了枝牡丹,几缕青丝散落,气鼓鼓地瞪我。

我当机立断跪下请罪。

谁料她看着看着,突然"扑哧"笑出声。

娇声道:"谢望穹,你是故意的。"

我心道不好,悄悄抬眼。

她叉着腰,薄寒的日色从身后洒下,映得那朵牡丹艳绝无双,恰似骄阳。

我彻底把平阳公主惹恼了。

她扬起下巴,掷地有声:"谢望穹,你且等着,本公主的驸马之位,非你莫属!"

我苦水往肚里咽,转头就冲父亲发难:"您不是说这法子灵验得很?"

老爹直喊冤枉:"当年我就是这么做的,你娘亲当时还嫌我呆头呆脑,说我是块木头!怎会不奏效呢?"

"娘亲?"

"正是!"

"娘亲?"

"没错!"

"我娘亲?"

"然也。"

"而后呢?"

"而后你娘不服气,说要看看我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

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堵住了未尽之言。

"谢松年,咱们父子今日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罢。"

"去寻块风水宝地,趁早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也省得受这窝囊气!"

……

次日果然接到圣旨召见。

踏入御书房时,平阳公主正倚在龙椅旁撒娇。

"谢珉确是栋梁之才,可我泱泱大国,难道就缺他一个贤臣?"

"父皇不是说,只有大周最出众的儿郎,才配做女儿的驸马吗!"

皇帝面露难色:"谢珉他……与众不同。"

"一篇漕运改折银的空论就与众不同了?父皇若喜欢,女儿能写十篇不同的!"

正巧我行礼参拜,平阳公主柳眉倒竖。

"谢望穹,你若自恃清高不愿为驸马,我便考你三个问题!"

"答得上来此事作罢,答不上来就乖乖折了傲骨入公主府。可敢应战?"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

挺直脊梁,我深拜道:"请公主赐教。"

平阳公主踱步上前,凤目含威。

"第一问:为何淮南道女子生育,百人中仅二三命陨,而岭南道十人中便有一二身亡?"

"淮南富庶,产房备有止血白药、艾灸铜盆;岭南贫瘠,产妇多用草木灰止血,易致血崩。"

我眼前浮现出十七岁产妇血染褥席,丈夫在门外叩首祈天的惨状。

"第二问:寒冬腊月,贫民无棉絮制衣,如何御寒?"

"妇人会在中衣缝制布袋,填入稻草干叶,既可保暖又不失灵活。"

脑海中又浮现农汉领口簌簌落絮,妻子举着银针穿线,笑骂糙汉的场景。

"第三问:女医林氏所著《妇问百疾》疗效奇佳,却湮没无闻,当如何普及?"

"当收为官学典籍,编纂注疏,辅以实策,在太医院及各地学堂增设课业。"

话音未落,平阳公主厉声打断:"谢大人可知,此书被太医院斥为邪术,林氏因此获罪问斩!"

似悲似怒的质问在殿内回荡。

一阵穿堂风过,只余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

我张口欲言,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

我知道,我全都明白。

林氏,林怀素。

官府焚烧禁书,衙役围堵门庭,她悄悄将手抄本塞进我怀里,眉眼弯弯地笑。

"此书若能留存一册于世,终有重见天日之时。如此,便不枉我走这一遭。"

我曾亲眼见过……

我分明见过!

——这煌煌天恩,托举着世间男儿的青云之志,却始终踩着女子的脊梁骨!

我缓缓挺直腰背,抬眸望向龙椅。

"既如此,公主……为何要问?"

平阳公主脸色骤然发白,甩开袖子又换上那副刁蛮天真的模样。

"父皇~谢大人好生咄咄逼人,倒反问起我来了!"

皇帝假意板起脸训斥两句,却当真斟酌起她的请求。

"谢卿确实合平阳的眼缘,不如……"

"报——滑州八百里急报!黄河决堤,三十七县受灾!"

皇帝面色剧变,我猛地站起身来。

宫中急召朝议,平阳公主与皇帝低语两句,经过我身旁时衣袂轻扬。

她眼底的忧色落入我眼中,声音轻得像风。

"愿谢大人此行,顺遂平安。"

黄河连日暴雨,滑州段大堤崩塌,近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堂上吵作一团。

"当开常平仓赈灾!"

"常平仓存粮不过杯水车薪,运粮才是当务之急!"

"国库漕船今春修缮渭桥被征调半数,剩下不足百艘,远不够解十万灾民之困!"

"臣有良策!"我迈步出列,"商贾船队可抵三千漕运!

"臣请开两淮盐引,凡运粮百石至灾区者,赐盐券一引!"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户部侍郎急道:"盐铁乃国之命脉,怎能......"

"国之命脉是黎民百姓!"

我攥紧笏板厉声道:"永徽六年冀州水患,正是太原王氏以商船运粮三十万石。

"救民于水火之道,岂能墨守成规!"

话音未落,殿中鸦雀无声。

"轰隆"一声雷鸣震天,殿外骤雨倾盆,琉璃瓦上珠玉乱溅,声如击磬。

皇帝扯断了手中串珠,白玉簌簌滚落阶前,脆响混在雨声里,滴溜溜转到我脚边。

"谢珉接旨!"

我恭敬上前,皇帝猛地抽出内侍捧上的长剑,掷到我脚边。

剑鸣清越,剑身"如朕亲临"的铭文泛着冷光,皇帝沉声:"赐尔尚方宝剑,持先斩后奏之权!

"领精兵五千,点六部官员为辅,即日赶赴滑州赈灾!"

户部紧急调拨了一批粮草,由兵马押送同行。

又点了工部河渠使并精通水性的匠人数十位、太医院数十位医官,一路星夜兼程。

到滑州时,却撞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曹行知。

听闻他此次领巡查之职回京复命,途经滑州。

正是他首个发现堤坝缺口,紧急疏散周遭百姓,又火速上报京城,这才将伤亡减至最少。

我到时,他正灰头土脸混在河工里搬沙袋。

他身边跟着位叫芸娘的女子,见朝廷援军到来,眼睛发亮。

芸娘从怀里掏出舆图示意我,指尖点在桃花峡:"大人,此处河道宽浅,泥沙淤积致河床抬高。

"当筑缕堤束水,借水势冲沙,效法潘季驯治河古法。"

一旁曹行知拧着眉摇头:"潘公之法需征民夫万众,如今流民四散,实在难以施行。"

我看了眼图纸上的村落分布,沉吟片刻。

"眼下赈灾银粮颇为紧缺,如此,一概不发银钱。老弱幼童可接济粥食,其余人等以工代赈。

"灾民中必有熟谙水性的艄公、善编柳筐的篾匠,女子亦可编织拦沙网。

"每日发放工钱粮米,既能安定民心,又能治理河道。"

芸娘眼神骤亮:"好主意!这法子可行!"

她又掏出张黄纸递给我:"我幼时随父亲学过,束水冲沙法需配合月相,这是我测算的疏浚时辰。"

曹行知仍面露忧色:"办法虽好,只怕民心涣散。

"朝廷兵马已至却要令其服劳役,若有心怀不轨者煽动闹事……"

仿佛印证他的话,后方兵马突然骚动。

"有流民在哄抢粮草!"

我们急急围过去。

官兵已难用肉身阻拦,手按在刀柄上正要动作,曹行知却脸色煞白。

"不可伤人!"

他扯住我衣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眼眸瞬间通红:"谢大人,百姓何辜!"

我迎上他的目光,瞬间明了。

当年在夷州断案如神的曹行知早已消失。

如今的他,过分惧怕行差踏错,反倒成了优柔寡断之辈。

眼见骚动愈演愈烈,我扯了几回都没能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急得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曹行知,你清醒些!软弱与仁慈不同!

"赦一人而害众民,是无能之举!"

曹行知被打得发懵,手心一松,我三两步跃上粮车。

抽出腰间宝剑,我瞄准人群中反复煽动之人,抬手便是一剑。

"众将听令!"鲜血溅在面上,我提着剑立于高处,"哄抢粮草者,立斩不赦!"

一众精兵应声拔剑,齐声复诵。

“哄抢粮草者,立斩!”

声若洪雷,响彻云霄,霎时慑住了失智的流民。

以工代赈之策已显成效。

我等焚膏继晷,忙得足不沾尘。

芸娘是个有真才实干的,筑堤收河之事处处周全。

她每日长驻河堤,丈量搬沙观月皆要躬身亲为,我却生了隐忧。

既将此事托付于她,便该有主事人的气度,若成日混于劳力之中,只怕全局恐生疏漏。

她却眸光晶亮,绽开一笑:“大人,我是女子,大周从未有女子暂行官职的先例。

“我若只知坐镇指挥,怕是难以服众。”

河岸的晚风将她鬓边青丝与衣袂卷起,她唇边噙着一抹意气风发,朗声道:“

但我就是要他们服我!就是要让他们亲眼瞧瞧我的本事!”

我怔然一瞬,不过刹那,便窥得这满身泥尘的女子身躯里——藏着一身傲骨嶙峋。

曹行知似是被我那巴掌打醒了神,办事倒多了几分果决。

可随着修堤的民夫日益增多,粮草与银钱愈发显得入不敷出。

“盐商押运来的粮米尚能支撑些时日,只是国库亏空,这银钱之事,户部那几位老臣总是一推再推。

“若到时发不出工钱,恐要引发流民暴动,此前种种努力便要付诸东流。”

为省些银钱,曹行知邀我夜谈时,也只舍得点一盏油灯。

昏黄的烛火轻轻跃动,我二人对案而坐,我抬眼时,便将他鬓角几缕银丝纳入眼底。

一时竟哽了声。若没记错,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岁。

说来倒巧,他是建康二十一年的探花郎,我则是建康二十七年的探花郎。

当年在夷州初见时,谁曾想有朝一日,我二人会顶着同一盏油灯共商国事。

我二人之间,倒像是冥冥中早有注定的缘分。

他眼底泛着青黑,每说一句,便要以拳抵唇轻咳两声。

良久沉默后,我二人竟同时吐出两字:“募捐。”

曹行知当即执笔蘸墨:“我这便写封奏折呈与陛下。”

我伸手握住他的笔杆,止住他的动作。那未落的笔尖在信笺上洇开一滴墨痕。

我摇了摇头,伸出两指将信纸挪到自己跟前,取过笔:“

想直接从那些老臣口袋里掏银子,怕是太难。此事,该从后宅入手。”

奏折改为家书,目的地从皇宫大内换作三皇子府。

我提笔写下——佩沚,展信安。

……

家书落笔后,我将其呈给曹行知审阅。他快速扫过信纸,目光忽然凝在我执笔的右手腕间,喉结突然滚动了一下。

信件寄出后,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两日渐耗尽,而暴雨竟在此时骤降。筑堤堵口本就用沙土填埋,若遇暴雨冲刷,只怕两月辛劳将毁于一旦。

我急着找芸娘商议对策,却惊闻她已带人冒雨赶去加固缕堤。待我赶到河岸时,正见芸娘立于堤坝指挥沉放埽工。暴雨声盖过了我的呼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堤岸。

恰见芸娘脚下打滑,手中绳索骤然吃重,整个人向河心栽去!我飞身扑过去拽住她衣袖,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她手腕。"来人!快来人!"嘶吼被雷雨撕碎,显得苍白无力。

芸娘喘息着抬头,看清是我后竟急切地交代起后事:"大人,堤防营建、河道断面调控、月堤格堤减水坝布设及后续养护的工役章程,全记在我枕下的《河防述要》中。照此实施,黄河水患可解八九。多谢大人成全!能葬于此处,也算圆了我毕生夙愿。堤上泥泞,大人且松手吧!"

感觉身体正被雨水浸透的衣袍拖向深渊,见她存了死志,我反而将她攥得更紧。霎时间,无数百姓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回过神时,芸娘的冷静终于崩裂,她声音发颤:"大人松手!芸娘卑贱如草芥,即便苟活,百年后也无人记得我是谁。您还有大好前程,何苦……"

凭什么……凭什么总要有人以飞蛾扑火之姿赴死?凭什么有些人能名垂青史,她们却只能如昙花转瞬即逝?雨水混着泪水模糊视线,我咬紧牙关,将脚尖狠狠扎进泥里,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扯拽。

"活下来!芸娘!"我嘶声咆哮,"只要今日活下来,我谢某以性命起誓,定要在史册上为你争得一方天地!百年千年,让后人永世铭记!"

芸娘瞳孔震颤,呆愣片刻后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五指如铁箍般扣住我臂膀。我们借着这股劲道,在泥水中翻滚着跌上堤岸。右臂脱臼无力垂落,却不妨碍我们相视而笑——活着的感觉,真好。

回府衙路上,医官为我正骨时,却传来曹行知病危的消息。我欲冲去探望,却被医官满脸惊惶地拦住:"是瘟疫!此疾来势汹汹,曹大人怕是……"

心口如遭重击。天灾之后必生疫病,我早有防备:命人掩埋尸首、撒石灰消毒、控制水源、焚艾草苍术驱秽,处处严防死守。怎会……

忽然想起,自我到滑州赴任,他的咳疾就从未痊愈。喉头泛起酸涩,我怨过他固执,却从未料到他会先我而去。

思绪翻涌间,我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房门前。手刚触到门环,却如被火舌灼烧般猛地缩回——束河工程尚未竣工,府库银两早已见底,此刻更需要有人主持大局。五指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咬着牙转身离去。

接过医官所奉面巾戴上,我迅速安排应对之策。

“我即刻修书上呈,众将士以府衙为中心盘查灾民,有症状者一律圈入安济坊隔离。

“张贴告示,招录民间医者驰援,不论男女。

“连夜筛出骑兵千人,前往相邻州郡募集草药。”

“众医官,十日为期,必要试出有用的方子来!”

曹行知仿佛一个爆发点,他一倒下,疫病便突兀地传播开。

好在控制及时,安济坊按重症轻症将患者分区隔离起来。

只是仍有漏网之鱼,五日过后,军中有百人出现了症状。

滑州恍如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只消一处失衡,便会顷刻崩断。

“大人,银两,银两空了!”

“大人,滑州疫病,盐商不敢再运粮过来,粮仓也撑不了多久了!”

数千工人等着工钱,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疫病伤患危在旦夕,朝廷无动于衷。

我扶着额,只觉头疼欲裂。

我蒙着面走到曹行知房门外,撕心裂肺的咳嗽隔着门扉传来。

虚弱的声音问:“是谢大人吗?”

我沉默片刻:“是我。”

屋里静了良久,久到我想再度张口,却被突如其来的二字打断。

“抱歉。”

他说抱歉,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当下让我独自面对如此乱局,觉得难安,还是在回应我当年痛哭流涕的质问。

“曹行知,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父母官?!

“你的无知害死了百余人!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那时我才十二,最是少不更事时,当初的深恶痛疾到如今,竟只剩些隐约余味。

我记得那时,夷州地处偏远,朝廷难以管辖。

属地尽是官贼相通、率兽食人的乱象。

建康二十一年,一对母女一路躲避追杀,流亡至京,夜叩登闻鼓。

一击。

“民女要告——夷州良田三千顷,种出来的稻米不够喂官仓老鼠!”

二击。

“民女要告——黑云十八寨的刀,砍人颈子比割麦还利索。”

三击。

“民女要告——当朝天子高坐明堂,竟不知龙椅之下,垫着百姓的头盖骨!”

夷州水深火热就此昭示于众。

百姓群情激奋,朝廷火速派兵镇压,拨银遣官,安置民众。

曹行知便是那时去的夷州。

而我爹得工部调令,督造难民所,捎上了我。

动乱很快被平息,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贼寇记恨那母女所为,一直在暗中蛰伏。

朝廷兵马走了没几日,贼寇便掳走了安置地大半妇孺,挑衅示威。

事发时,曹行知当机立断,追召回朝兵马,同时调夷州驻守先行查探。

一路借遗落的衣布朱钗并车马行迹,追至剑南,一无所获。

后来方知,那是贼寇故布的迷障。

最后还是一卖货女郎,认出了地面沾红的草木灰,是女子缝在月事带中之物,才确认贼寇逃窜方向。

可是晚了……晚了!

那对母女,曾经千里跋涉未肯认命,找到时却被高高吊起,血肉滴落满地。

事发之后,曹行知被问罪,一堆官员替他开辩,贼寇狡诈,不知者不罪。

是啊,他应对迅速,怪在不知,情有可原。

毕竟男人,即便是寒门所出,谁又会屈膝折腰,去了解小小女子的月事带呢?

除了我一腔愤恨,几乎没人真的怪他。

这些年,曹行知兢兢业业,朝堂内外无不称颂。

可他如今却拖着病体,向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说抱歉。

真是荒唐……荒唐至极!

我问他:“曹行知,你想死吗?”

医官试出个配方,虽不能药到病除,但可延缓症状。

灾民服用皆有效,唯独曹行知,服用后反倒更严重了些。

医官拐着弯告诉我,曹大人没活着的念头。

我问蒙了他,静默持续了将近半刻钟。

曹行知猛地咳了几声。

“谢……大人,我只是,有些疲倦。”

“别死。”

“……什么?”

我鼻头一酸:“我说别死,曹行知。”

世上犯错的人千千万万,大家都觍着脸过活,为什么你却想死?

没等到曹行知的回答,下属的惊呼搅乱了沉寂:“大人!”

我收敛泪意,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又怎么了?”

“您妹妹来了!”

“我哪来的妹……等等,你说什么?”

下属眼珠子直发光:“您妹妹,带着钱来了!好多好多!”

我匆匆赶到府衙外,看见蒙着脸的谢珉,还有她身旁衣着低调的三皇子。

以及身后数十辆板车拉着的箱子。

缓缓把心落回了肚子里。

我一拍腿,立马瘪起了嘴往前冲。

“你这天杀的,怎么才来!”

谢珉的出现犹如神兵天降,瞬间解了当下危机。

他没着急走,加入了救治疫病的行列中。

三皇子担忧他,他只淡淡地说:“妾身略通岐黄之术。”

只有我知道,他这略通,一如当年他刺绣千金难求,他依旧有脸淡然道:“在下略通女工。”

谢珉,他在这些于他而言的“旁门左道”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明明顶着同一张脸。

他往那一站是救苦救难的神女,我往那一杵就是鱼肉百姓的狗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救助伤患时,谢珉一甩众医官,反倒和一位招录的民间女医姜问荆志趣相投。

他们一同研制出了一道药方,并经过多次试验改良,于治疗疫病有奇效。

我大喜过望,吩咐有病没病至少人手三碗。

轻症连喂三日,重症一月左右。

曹行知也渐渐好起来。

病没好时,谢珉替曹行知诊治,三皇子就整日阴沉着脸盯着他。

我满头疑惑,暗地里问曹行知。

“你什么时候把李昭给得罪了?”

病体初愈的曹行知苍白着脸,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与三殿下,交集甚少,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他同你一样,讨厌我。”

“……”

歇着吧,大傻蛋!

曹行知病好了,三皇子又开始冷着脸盯着那医女姜问荆。

我扒拉谢珉,万分不解:“什么情况?你家殿下有眼疾?”

谢珉忍俊不禁,无奈地摊摊手:“拈酸吃醋,男女他都照样,这人肚量不大。”

我大为震惊。

“这连小肚鸡肠都算不上了,这算微肚蚂蚁肠!”

人夫都这么可怕吗?

谢珉到滑州没多久,一大批商船运粮随之而至,解了灾区粮草之危。

领头的是个叫裴令容的女子。

令人惊奇的是,她声称自己并不是东家。

“民女只是听闻滑州疫病,无人送粮,于是牵了个线。”

她说各商行都想要盐引,却畏惧疫病。

于是她找了江淮商行的东家,以其为首牵头,游说各商行替其运粮,条件是盐引抽利一成。

“以此,各商行无需承担风险,却能从中图利,皆大欢喜。”

而江淮商行则有此重利相诱,且由她替东家冒险,东家愿为富贵一搏。

我们几人听罢,无不啧啧称奇。

手无寸铁的平民女子,凭空为滑州聚了三十万石粮食。

这种人要是在户部,何愁国库不丰盈。

听了夸奖,裴令容连连摆手。

“唉,一般厉害,一般厉害啦!”

我闻言扶额。

得,又是个和我爹如出一辙的骚包。

在滑州待了大半年,滑州灾祸终于彻底解决。

我和曹行知回京复命,朝堂回禀,我们对于此次的功臣如数家珍。

皇帝大手一挥,把我提到了户部,对于那些女子却只言金银赏赐。

我的心在内侍宣赏中缓缓沉下来。

西北天际压着铅灰云层,像冻僵的鱼鳞层层堆叠。

去时是开春,眼下已入冬了。

金水桥上,状元郎陆明璋拍住我。

“望穹兄,升了官发了财,怎么还一脸不快活?”

我摆摆手,心里盘算事儿,不想理他,却突然听见桥下惊呼。

定睛一瞧,一位女子在水里扑腾,眼见着要溺下去。

我当即翻过桥栏,被陆明璋一把拉住。

“你疯了!你看看那是谁!平阳公主!”

我定睛一瞧,水中女子沉沉浮浮,那张脸确是平阳公主无疑。

她似是从游船上跌下,可公主落湖,那船帷深深,竟再无半点动静。

陆明璋自然也看出了不对:“她从前那般纠缠你,说不准是有意诈你!

“若你们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你不想娶也得娶了!”

一堆下朝的官员途经此处,神情各异,甚至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有相救的打算。

驸马不可入仕,与前程比,公主也难敌。

陆明璋还拽着我喋喋不休:“你不是志在造福百姓吗?要为了她一个,放弃你的万千黎民?!”

我一把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冷然道:“若一人都救不了,谈何救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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