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葡萄树
我家门口那三棵葡萄树,得有小二十年了。是我爸年轻时从邻村讨来的苗,栽在门口的空地上,没几年就爬满了搭好的架子。
每年夏天刚过,藤上就挂满了葡萄,从枝桠到墙根,挤得密密麻麻,叶子都快盖不住了。葡萄串挂下来,紫莹莹的,个头大,摘一颗放嘴里,甜得能抿出汁儿,皮也薄,不用吐渣。
那会儿我妈总搬个小板凳坐在底下摘,我和妹妹蹲旁边捡,掉地上的也不浪费,擦吧擦吧就塞嘴里。街坊邻居路过,我爸就喊住人家,摘一串递过去,“尝尝,自家结的!”
门口总有人站着聊天,葡萄架下凉快,笑声能传老远。每年收的葡萄吃不完,我妈就晒成葡萄干,装在玻璃罐里,冬天煮粥时抓一把,甜丝丝的。
今年葡萄照样结了不少,紫葡萄挂在藤上,沉甸甸的,可家里没人有心思摘。
去年开春,我爸突然咳得厉害,去医院一查,说是肺上的毛病,住了半个月院,回来没俩月又犯了,又动了第二次手术。
自那以后,他就不大爱说话了,每天坐在炕沿上,对着墙发呆,药罐子没离过手。
我妈做饭也没了以前的劲头,菜里总忘了放盐,蒸的馒头也时常夹生。
以前夏天门口总坐着街坊,摘葡萄、拉家常,笑声能传到巷口,现在路过的人脚步都轻,探头往里看一眼,见院里静悄悄的,就叹口气走了。
我下班回家,刚想喊一声“妈”,看见我爸蜷在藤椅上闭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轻手轻脚换鞋。
葡萄叶落了一地,没人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到门口,像谁在悄悄哭。
那天下午,收废品的老李推着三轮车过来,停在门口。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草帽檐压得低,问我家有没有旧报纸、空瓶子。我妈正蹲在院里择菜,抬头应了句“瞎长”。他仰着头看葡萄架,藤枝爬得满架子都是,叶子密得透光,紫葡萄挂在底下,晃悠悠的,他啧了一声说“老哥家这葡萄树长得真好,每年都结这么多”。
我妈没接话,手里的豆角择得慢了。老李蹲下来帮她捡掉地上的黄叶,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俺们老家有讲究,门口栽三棵树,尤其这藤蔓类的,缠人得很,说是不吉利。你看你家这三棵,挤在门口,风都透不过来,要不砍两棵留一棵?清爽点,人住着也舒坦。”
他说完推着车走了,车轱辘压过碎石子,“嘎吱嘎吱”响。我妈手里的豆角掉了两根,没捡,就那么愣着看葡萄架,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说啥,又啥都听不清。
那三棵葡萄树,都在门口站二十年了。
刚栽的时候细得跟筷子似的,我爸天天浇水,怕鸡啄了苗,还围了圈篱笆。
后来我爬树摘葡萄,摔下来磕破膝盖,我妈一边给我抹药膏一边骂树“害人精”,转头又摘串最紫的塞我嘴里。
夏天街坊来摘葡萄,王婶总夸“你家这树旺得很”,那时多热闹。
现在收废品老李一句话,倒像往心里扎了根刺。
我知道这是迷信,树怎么会吉利不吉利?可父亲手术后总不见好,药吃了一麻袋,复查单子叠得比砖头厚,医生也说“慢慢养”,我们除了等,还能做啥?
夜里躺床上,老想起老李说的“风都透不过来”,院子里葡萄藤确实密得很,叶子落了一地没人扫,看着就堵心。
不信吧,心里慌;信吧,又觉得对不住这树。
其实争这些有啥用?父亲躺在炕上难受,我们守着干着急,还不如做点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能让心里松快点。
其实哪是信风水啊,就是心里头堵得慌。父亲躺炕上这一年多,药吃了无数,医院跑了无数,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可他还是不见好。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该再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收废品老李的话像根刺,扎进去了就拔不出来。
第二天我跟妈说想砍两棵葡萄树,妈低着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觉得行就砍吧"。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没用,树跟病哪能扯上关系?可总得干点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比干等着强。砍两棵,留一棵,就当是替他老人家分担点啥,也给这日子留个念想。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把斧头靠在墙根。
斧头举起来时,手有点抖。老藤爬得密,缠在架子上,得先拿剪子铰断枝桠。葡萄叶落了一地,沾着晨露,踩上去软乎乎的。去年摘葡萄时,爸还站在梯子上喊“当心摔着”,今年梯子靠在墙根,漆都掉了。第一斧劈在树干上,闷响一声,震得虎口发麻。树皮裂开道口子,树汁渗出来,黏糊糊的,像哭了似的。我盯着那道口子看,想起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树干上磨出的疤,现在还在。可一想到爸夜里咳得坐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的,斧头又往下沉了沉。
两棵树砍倒时,日头刚过晌午。树干横在院里,枝桠七扭八歪,叶子堆成小山。留的那棵靠东边,藤细些,没怎么结果,可枝桠直挺挺往上长,像举着只手。我蹲下去,摸着它的皮,糙是糙,可硬邦邦的,透着股劲。风过的时候,叶子沙沙响,倒比刚才砍树时静多了。
现在想想,收废品老李说的“三棵树不吉利”,哪是啥风水道理?就是句随口说的老话。
可那会儿父亲躺炕上咳得睡不着,药吃了一箱子,复查单子叠得比砖厚,医生总说“慢慢养”,我们守着干着急,除了每天熬药、擦身,还能做啥?
院子里葡萄叶落了一地,没人扫,风一吹卷成球,滚到脚边,像在说“没用的,等吧”。
心里空得慌,总得抓点实在的东西攥着。
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说法,什么“门口种树挡运”“藤缠屋不聚气”,哪是真理?不过是给咱这种进退两难的人搭了个台阶。
明知道树跟病扯不上关系,可砍了两棵,心里头好像真松快了点——你看,我没干等着,我做了点啥。
留下的那棵细藤子,现在还歪歪扭扭往上爬,叶子嫩得发亮,我每天早上给它浇水,看着芽尖往上窜一毫米,就觉得日子也跟着往前挪了挪。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谁没遇着过“没办法”的时候?总得找个由头,让自己能喘口气,告诉自己“会好的”,就像那棵留下的葡萄树,明年说不定还能结串紫莹莹的果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