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新坟不过社,三年不立碑”,3年的新坟能不能立碑?
92 2025-09-08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这个音量,是母亲和我妻子林悦之间一场长达五年的无声战争后,达成的脆弱停战协议。它刚好盖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又不至于让林悦在卧室辅导儿子功课时,需要把门摔上。我夹在中间,习惯了这种分贝的家庭生活,像习惯了慢性鼻炎。
母亲今天有些反常,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边拍着大腿跟着戏曲频道哼唱,一边点评着电视里那个青衣的妆太浓。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神没有焦点,落在客厅西南角那面墙上。那里,一片巴掌大的霉渍,像一幅失败的水墨画,在米黄色的墙纸上缓慢地洇开。
“又潮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手机上的工作群消息。“回头我买点好的防水涂料,周末刷一下。”
母亲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小杨,我找人看了,咱们家这个西南角,是坤位,主女主人的健康。这里出了问题,不好。”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住了。又是“找人看了”。上一次是说阳台的绿萝长得不好影响财运,上上次是说门口的鞋柜不能对着电梯。我有些烦躁,但还是把语气放缓:“妈,就是墙体有点渗水,老房子都这样。跟什么位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王大师说了,坤位见水,是大忌!长年累月,住在里面的人身体要出大问题的。”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这是她焦虑时的标志性小动作。
我放下手机,正想跟她辩论几句“封建迷信要不得”,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张医生”三个字。我心里咯疙瘩一下,迅速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茶几上。母亲的目光扫过来,我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什么王大师,街边算命的吧?妈,您别被人骗了。”
母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默。她站起身,慢慢走回自己那间位于西南角的卧室,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平时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老花镜,今天却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忘在了房间里。我没多想,重新拿起手机,点开了那条未读的工作消息。
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还在唱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是35。
第一章
周末,我如约买来了最贵的进口防水涂料和全套工具。我特意请了一天假,想把母亲房间的墙壁彻底整治一下。我一直认为,行动是打败一切玄学的最好方式。
“妈,您今天出去跟李阿姨她们逛逛公园,我把您房间弄一下,味道大。”我一边在地上铺着旧报纸,一边对她说。
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没动。“别弄了,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这个是最好的牌子,刷三遍,保证以后都不渗水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
“不是那个用。”她摇摇头,眼神固执地像块石头,“是这个房间的‘气’不对。王大师说了,得换。”
“换?怎么换?”我停下手里的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房子就这么大,还能把房间搬走不成?”
“让你和乐乐的房间,跟我换。”她终于说出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直直地钉进我的耳朵里。
我和林悦的卧室在正南,带一个大阳台,是整个房子采光最好的房间。乐乐的房间朝东,早上阳光能照到书桌上。而母亲这间西南角的次卧,是当年买房时为了凑面积隔出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正对着邻居家的厨房排风口,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
“妈,这怎么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乐乐要学习,我们……”
“我知道。”她打断我,“我知道你们的房间好。坤位就是要家里最好的房间来镇着,这样全家人的运势才好,女主人的身体才好。我住进去,对你们都有好处。”
我看着她那张认真的脸,一瞬间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心酸。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试图跟她讲道理:“妈,您听我说。您身体不好,更应该住朝南的房间,多晒晒太阳。乐乐房间小,您住着也不方便。”
“我不怕不方便。”她说,“只要你们好好的。”
那天上午,我们的谈话就在这种无效的沟通里打转。最后,我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把她推出了房间,关上门,开始跟那面发霉的墙较劲。我用铲子把发黑的墙皮一点点刮掉,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湿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我被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中午,林悦带着乐乐从兴趣班回来。她一进门就闻到了刺鼻的油漆味。
“怎么搞得跟装修队进场一样?”她皱着眉,把乐乐拉到身后。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午饭,低着头说:“小杨在弄墙。”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母亲默默地吃着饭,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移开。林悦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状似无意地问:“妈,我给您买的那个新手机,您用得还习惯吗?那个测心率的功能,您会用了吗?”
母亲摇摇头,把筷子放下。“我学不会那些洋玩意儿。点来点去,头都晕了。”
“我再教您一遍,很简单的。”我赶紧接话,想缓和一下气氛。
“不用了。”母亲说,声音里透着一股疏离,“人老了,脑子跟不上,学了也白学。”
一顿饭,在压抑中结束。下午,我把墙刷好了,崭新的白色涂料覆盖了那片丑陋的霉斑,房间里似乎都亮堂了一些。我心里有了一丝成就感,觉得这场“科学”与“迷信”的对决,我赢了。
我打开门,想让母亲看看我的“战果”。她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早上换下来的旧报纸,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着。我这才想起来,她的老花镜一直放在厨房的窗台上。
“妈,墙刷好了,您看,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越过我,看向那面雪白的墙。她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看她的报纸。我站在门口,看着那面崭셔的墙,和母亲冷漠的背影,心里那点成就感,瞬间被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仅仅过了一周,那个阴雨连绵的周二早上,我送完乐乐去上学,回到家。母亲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门口,指着墙角。
在崭新的白色涂料上,那片水墨画一样的霉渍,又一次浮现了出来。比之前更大,颜色更深,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嘲讽。
第二章
霉渍的复活,成了母亲最有力的证据。
“你看,我说了没用吧?”她站在那面墙前,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这不是墙的问题,是‘气’的问题。小杨,你得信我。”
我盯着那片霉斑,心里烦躁得像有一团乱麻。我知道这背后一定有科学的解释,比如外墙防水层老化,或是管道有不易察觉的渗漏。但这些复杂的可能性,在母亲“风水”这个简单粗暴的理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我和林悦躺在床上,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发生了争执。
“你妈怎么又在说换房子的事?乐乐都跟我说了,说奶奶想住他的房间。”林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她就是信了那个什么大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陈杨,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那间房什么样你不知道吗?阴暗潮湿,乐乐正在长身体,怎么能住那种地方?再说了,他明年就要小升初了,学习多紧张。”
“我知道,我没同意。”我的声音有些闷。
“你没同意,但你也没解决啊。”林悦也翻了个身,我们背对背,像两座互不相干的孤岛,“你妈现在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乐乐看着都害怕。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彻底把这事解决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墙也刷了,道理也讲了,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我终于没忍住,声调高了起来。
黑暗中,林悦沉默了。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她才轻轻地说:“要不……买个好点的除湿机吧。再不行,请个专业的师傅来看看,到底是哪里漏水。”
“好,我知道了。”我敷衍地答应着。
我们在黑暗中陷入了僵持。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身后的床垫动了一下,林悦似乎是下床了。我以为她生气去了客厅,心里更加烦躁。但几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塞到我被子里。
是我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水。
“你晚上不是总咳嗽吗?喝点水润润嗓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elen的妥协。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杯子,心里最硬的地方,突然就软了一下。我转过身,抱住她:“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没事。”她在我怀里蹭了蹭,“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难。但陈杨,我们得解决问题,不能总拖着。”
第二天,我花大价钱买了一台进口的除湿机,功率强劲,号称能把游泳池吸干。我把它放在母亲房间的墙角,开到最大档。机器嗡嗡作响,像一头勤劳的困兽。
母亲看着那台新机器,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凝重了。我甚至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除湿机的水箱。每次看到那积了小半箱的水,我就像一个拿到了实验数据的科学家,充满信心地对我母亲说:“妈,您看,有效果吧?这屋里的湿气都被吸出来了。”
母亲只是“嗯”一声,然后继续做她的事。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平息。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客厅的灯关着,只有母亲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我走过去,听到里面传来母亲压低了的声音。
“……王大师,我儿子他不信我……对,他又买了个什么机器,嗡嗡的响,吵死了……您说怎么办啊?我最近这心口啊,堵得慌,气都喘不顺……”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我猛地推开门。
母亲正坐在床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着胸口,满脸愁容。看到我进来,她吓了一跳,慌忙想要挂掉电话。
“跟谁打电话呢?”我走过去,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屏幕上,“王大师”三个字刺眼地亮着。
“你还信他?你还给他打电话?”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些都是骗子!骗你钱的!”
“他没骗我钱!”母亲也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他是在帮我!是在帮我们家!”
“帮我们?他让你跟我抢儿子的房间,这就是帮你?妈,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我清醒得很!”母亲的眼眶红了,她指着那台嗡嗡作响的除湿机,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以为买个机器就什么都解决了?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住在这个又黑又潮的房间里,是什么滋味?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每天晚上听着外面邻居家的抽油烟机声,连觉都睡不好是什么滋味?你没有!你只想着你的科学,你的道理!”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身子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了空中。
她稳住身子,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杨,你是我儿子,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说完,她推开我,走出了房间。我一个人愣在原地,看着那台还在嗡嗡作响的除湿机,第一次感到,我所以为的“解决方式”,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三章
那次争吵后,我和母亲陷入了冷战。她不再提换房子的事,也不再提王大师。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那个西南角的房间里,关着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林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她只能在饭桌上不停地给母亲夹菜,说些“妈,多吃点这个,对身体好”之类的废话。母亲也只是默默地吃,不多说一个字。
我开始失眠。夜里,我总能听到母亲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想去看看她,但走到她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又迟迟不敢转动。我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更害怕我们的又一次争吵。
一天早上,我起床洗漱,发现父亲正站在母亲的房门口,手里拿着母亲的老花镜,眉头紧锁。
“爸,怎么了?”我走过去。
父亲回过头,他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忧虑。他把眼镜递给我,压低声音说:“你妈最近老是丢三落四。这眼镜,我是在厨房水槽里找到的。她说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放那儿了。”
我心里一沉。我想起上次,她的眼镜也是忘在了厨房。
父亲叹了口气,继续说:“她最近老说头晕,站起来眼前发黑。我让她去医院看看,她不去,说就是湿气太重,换个房间就好了。”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复杂,“小杨,你妈……她不是在胡搅蛮缠。她可能是真的不舒服。”
父亲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得我有些蒙。我一直以为,母亲的种种行为,源于她对风水大师的盲信,源于她的固执。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背后可能隐藏着她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的心乱了。我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粗暴和不耐烦。
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准时回了家。母亲依旧待在房间里。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她的门。
“妈,是我。”
里面没有回应。我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些。
“妈,您开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母亲的脸露了出来,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凌乱。
“什么事?”她的声音沙哑。
“我……我给您买了点水果。”我把手里的果篮递过去。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
“妈,”我鼓起勇气,说,“明天……我陪您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不去。我没病。”
“就当是体检,好不好?爸说您最近总头晕。”
“你爸懂什么。”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急了,一把抵住门。“妈!”
就在这时,我瞥见她床头的枕头下,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角。那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小的东西,上面似乎还用金线绣着什么符咒。
是王大师的“灵符”。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我所有的愧疚和心疼,在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都变成了愤怒和失望。
“您还留着这个东西?”我指着那个红布包,声音都在发抖,“您宁可信这个,也不肯跟我去医院?”
母亲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把门拉开,挡在床前,好像我在觊觎什么宝贝。
“你管不着!”她尖声说,“这是我的事!”
“我是您儿子,我怎么管不着?您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骗子,家也不要了,身体也不要了?”
“我没有!”她喊,声音凄厉,“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好!你以为我愿意住在这个鬼地方吗?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听那个什么大师胡说八道吗?我是没办法!”
她喊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想上前,想说点什么软话,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母子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互相伤害,也互相折磨。
第四章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那个周三的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手机在会议模式下震动了一下,我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又疯狂地连续震动起来。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跟领导告了个假,走到会议室外。
是父亲打来的。我一接通,就听到他那头无比慌乱、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小杨!你快回来!你妈……你妈她晕倒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陈卫国挂掉电话,手还在抖。他回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妻子王素华,她的脸色灰败,呼吸微弱。他想去握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冰凉,不比妻子的暖和多少。
一个小时前,他正在阳台侍弄他的那些花草。王素华从房间里走出来,说要去厨房倒杯水。陈卫国没回头,只“嗯”了一声。他听到厨房里传来水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闷响。
他冲进厨房,看到王素华蜷缩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等待救护车的十几分钟里,陈卫国感觉自己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坐在妻子身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沉默。
其实,他早就知道妻子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一个多月前,就是陈杨第一次抱怨母亲信风水的那天,王素华接到的那个被儿子当成推销的电话,其实是社区医院打来的。通知她,她的体检报告有些异常,建议去大医院复查。
是陈卫国接的电话。他听完,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对电话那头说:“知道了,我们会去的。”挂掉电话,他看到妻子正紧张地看着他。他撒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大谎:“没事,卖保险的。”
他不想让妻子担心,更不想让工作繁忙的儿子分心。他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可能是小问题。他偷偷拿着妻子的医保卡,去医院咨询了医生。医生看了报告,表情凝重,让他尽快带病人来做进一步检查。
从那天起,陈卫国就活在巨大的恐慌中。他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看着她因为胸闷气短而夜不能寐,看着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个虚无缥缈的“王大师”身上。他知道那是错的,但他不敢说破。因为一旦说破,他就必须面对那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他甚至偷偷陪着妻子去见了那个“王大师”。那是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在城郊一个简陋的茶馆里“坐诊”。他听着王大师煞有介事地分析着家里的风水,说着“坤位见水,大凶之兆”,说着只要换到家里“阳气最盛”的房间,就能“迎刃而解”。王素华听得连连点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而陈卫国坐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建议做肺部CT增强扫描”的医生便条,一言不发。
他默许了妻子的“迷信”。因为他害怕,一旦戳破这个泡沫,妻子最后一点精神支柱都会崩塌。他选择用沉默,来维持这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直到今天,平衡被打破了。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陈卫国看着妻子毫无生气的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知道,他错了。他错在以为沉默是一种保护,却不知,它其实是更残忍的扼杀。
【视角切换:第一人称】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急诊室外,父亲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长椅上,背驼得更厉害了。看到我,他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爸,妈怎么样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
他摇摇头,把一张CT报告单塞到我手里。我看不懂上面那些专业的术语和影像,但最后诊断结论那一行黑色的宋体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右肺下叶占位性病变,考虑周围型肺癌,伴纵膈淋巴结转移。】
癌症。晚期。
我的手一软,那张轻飘飘的纸,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冲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是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地告诉我,我母亲的情况很不乐观。癌细胞已经扩散,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他还告诉我,我母亲长期居住在阴暗潮湿、通风不畅的环境里,虽然不是致病的直接原因,但极大地加剧了呼吸道症状,加速了病情的恶化。
“阴暗潮湿、通风不畅……”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海里浮现出西南角那个房间,那面反复出现霉斑的墙。
我突然明白了。
一直以来,我们所有人都搞错了。
母亲执着于风水,执着于换房,那不是迷信,那是一个濒死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最本能的、最绝望的求救。她不是在说风水,她只是在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
【我不舒服。】
【这个房间让我不舒服。】
而我,她的亲生儿子,却一次又一次地,用“科学”和“理性”把她的呼救堵了回去。我以为我是在破除迷信,其实我只是在彰显自己的聪明和傲慢。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看到父亲还坐在那里,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如此靠近,却又如此沉默。
我看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五章
母亲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化疗的副作用很大,她吃不下东西,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不过几天,她就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
我和父亲、林悦轮流在医院陪护。家和医院,两点一线,日子被切割成一个个以小时为单位的排班表。
我和父亲之间的话变得更少了。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风水”,不再提“王大师”,也不再提那段充满争吵和误解的日子。我们只是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给她擦身,喂她喝水,记录她的每一次排尿量。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一种混合着愧疚、悔恨和痛苦的语言。
有一次,我守夜。深夜里,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我看着母亲熟睡的脸,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声响。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从通话记录里翻出了那个“王大师”的电话。
我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男声:“喂?哪位?”
就是这个声音,曾经在电话里对我母亲信誓旦旦,说只要换了房间就能“药到病除”。就是这个声音,让我母亲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虚无,从而错过了活下去的机会。
我想骂他,想用尽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他。但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骂他什么呢?骂他是个骗子?可他真的骗到我们家一分钱了吗?没有。他只是说了一些我母亲想听的话,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希望。
真正有罪的,是我。是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亲手掐灭了她最后的求生欲望。
“喂?说话啊?不说话我挂了!”那头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我默默地挂掉了电话。
我走到病房外的阳台上,看着楼下城市璀璨的灯火。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我看着远处那片密密麻麻的居民楼,想象着有多少个像我们家一样的“西南角”,有多少个被忽视的“王素华”。
我回到家,走进母亲那个房间。除湿机已经被关掉了,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味。我看着那面墙,那片霉斑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我站了很久,然后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片冰冷的墙壁。
【我们都以为她在说风水,其实她只是在说,她不舒服。】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我心里反复搅动,疼得我无法呼吸。
林悦走进来,从身后轻轻抱住我。“别这样,陈杨。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听懂她的话……”
“我们都有错。”林悦说,“我们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工作,忙着孩子,我们都忽略了她。我们以为给她钱,给她买东西,就是孝顺了。”
那晚,林悦没有回我们自己的房间,就陪我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们聊了很多,从我们刚结婚时母亲如何不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到乐乐出生后她如何尽心尽力地帮忙带孩子。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习以为常的细节,此刻回忆起来,都变成了扎心的证据,证明着我们的自私和粗心。
第二天,父亲从医院回来换班。他看起来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们煮了一碗面。三个人坐在饭桌前,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我吃着那碗没什么味道的清汤面,鼻子突然一酸,喉咙哽住了。我猛地扭过头去,不让父亲和林悦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原来,沉默的爱,我们家一脉相承。只是这种爱,太安静,也太沉重,我们谁都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表达和接收。
第六章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们决定放弃化疗,进行保守治疗。这意味着,我们要把母亲接回家,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选择。与其让她在医院里被各种管子和仪器折磨,不如让她在熟悉的环境里,有尊严地离开。
回家那天,我们把母亲安顿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看着她躺在那张床上,看着窗外邻居家的厨房排风口,心里针扎一样地疼。
乐乐放学回来,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总是在房间里睡觉?她不喜欢客厅的电视了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刀子,插进在场每一个大人的心里。林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把乐乐拉到一边,低声跟他解释着什么。
我走到母亲床边,握住她干瘦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玉。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小杨……”她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妈,我在。”我把脸凑近她。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清明。她用尽力气,反手握住我的手,说:“人啊,有时候……也不能认命。”
我的心猛地一颤。还是那句她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但这一次,意思却完全不同了。不再是面对困境的无奈和妥协,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林悦和父亲,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林悦和父亲叫到客厅,对他们说:“我们把妈的房间重新装修一下吧。”
父亲愣住了:“装修?现在?”
“对,现在。”我说,“把那面墙敲掉,把窗户扩大,改成落地窗。把地板换成干燥的实木地板。我们要让这个房间,变成整个家最亮堂、最温暖的地方。”
我不是为了什么风水,也不是为了什么弥补。我只是想,在我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她住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我欠她的阳光,我要还给她。
林悦第一个表示支持。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说:“好。”
我们说干就干。第二天,我就联系了装修队。我们把母亲暂时安置在我和林悦的房间——那个她曾经那么渴望的、朝南的房间。
工人们叮叮当当开始施工的时候,母亲正躺在床上,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睛,脸上是一种久违的、安详的表情。
我坐在她床边,给她读报纸。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我终于让她住进了这个最好的房间,可是,太晚了。
工程进行得很快。三天后,西南角那个房间就焕然一新。原来的小窗户被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取代,正对着小区花园里的一棵大榕树。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房间。墙壁被刷成了温暖的米色,地板换成了干燥的橡木。那片纠缠了我们一家人几个月的霉斑,连同它背后的那段灰暗岁月,一起被埋葬在了新的墙体里。
我们把母亲抱回那个崭新的房间。当她躺在床上,看到窗外满眼的绿色和倾泻而入的阳光时,她那双许久没有神采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一直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喜欢这里。
第七章
母亲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离开的。
她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床头,正对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满目苍翠的榕树和湛蓝的天空。
我们没有大办丧事,只是请了最亲近的几位亲戚,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整个过程,我异常地冷静,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母亲的遗像,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有冷风不停地往里灌。
仪式结束,送走宾客后,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林悦去敲门,他也不应。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回到那个西南角的房间。阳光依旧很好,把房间照得暖洋洋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身上淡淡的药皂味。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有任何改变。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继续。可我知道,我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在她床垫下,又看到了那个红布包着的“灵符”。我拿起来,拆开。里面不是什么符咒,只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纸。
我展开黄纸,上面是我儿子乐乐画的一幅画。画得很稚嫩,用蜡笔涂得歪歪扭扭。画上,是三个小人,手拉着手,旁边写着一行字:祝奶奶身体健康。
在画的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是我父亲的笔迹,遒劲有力:
【素华,别怕,有我。】
我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张薄薄的画纸,此刻却重如千斤。我终于明白,支撑着母亲走过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的,从来不是什么王大师的鬼话,而是这些她藏在最深处的、笨拙而深沉的爱。
我用力眨了眨眼,想把涌上来的热意逼回去,但视线还是一片模糊。
……
半年后,我们卖掉了老房子,在离乐乐学校更近的地方,买了一套新房。搬家前,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做最后的打扫。
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只有客厅的墙上,还留着一个挂过电视的印子。我走到那个位置,伸出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
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坐在沙发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跟着电视哼唱的样子。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35分贝的戏曲声。
我拿出手机,想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可举起手机,透过镜头,看到的只是一面空荡荡的白墙。
我放下手机,走到那个曾经属于母亲的、西南角的房间。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上下飞舞。
【房子的西南角,终于充满了阳光。只是那个最需要阳光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关上门,把钥匙留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我知道,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只能永远活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