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遇五兆,后代出贵人”,古人眼中的五大天赐祥瑞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不紧不慢地切割着客厅里凝固的空气。我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眼睛却盯着那台65寸的黑屏,屏幕上倒映着她空洞的脸。我爸去世的第三天,这个家就像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旧机器,所有齿轮都锈死在了最后一个瞬间。
那个瞬间,就是我爸坐在他专属的藤椅里,指着电视,含混不清地对我说:“小默,声音,35。”
我走过去,按下了遥-控器,屏幕右下角跳出绿色的数字“35”。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电视开着,音量35,但藤椅空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父亲。我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满冰水的棉花。这是我爸的手机,现在在我妈手里。我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是我妈压抑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小默,你大伯……他们来了。”
“嗯。”
“你爸……你爸他老家的意思,是想……落叶归根。”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我爸是县城工厂的退休工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这个三线小城。所谓老家,是那个我们只在清明节才会回去、连像样公路都没有的偏远山村。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公墓不都挺好的吗?城里办事也方便。”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平静是一层薄冰,下面是汹涌的烦躁和抗拒。
电话那头是我妈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我心慌。我能想象到她在那头,无声地用手背抹着眼睛。
“你爸……他临走前,一直念叨着老家后山的那棵黄桷树。”
又是黄桷树。我从小听到大,那是我爷爷下葬的地方。我爸总说,那是个风水宝地。我小时候问他什么是风水宝地,他摸着我的头,一脸向往:“就是能保佑我们家代代平安,保佑你以后出人头地的地方。”
我考上大学,他觉得是黄桷树显灵。我进了大公司,他觉得是黄arlar树保佑。我甚至觉得,我人生中所有的努力,在他眼里,都成了那棵树的功劳。
“妈,那些都是迷信。”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小默!”我妈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这是你爸最后的念想!”
……
电话挂断了。客厅里只剩下新闻联播的声音,字正腔圆,清晰得刺耳。我的目光扫过玄关的鞋柜,上面放着一个未开封的红色礼盒,是我爸生日时,我托人买的两瓶茅台。他宝贝得不行,说要等我儿子考上大学再开。现在,这抹红色像一道伤疤,烙在我的视野里。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条短信。一个陌生的、来自老家区号的号码,内容只有一句话:“陈默,你爸的事,有些东西你必须回来看看。”
我没有回复。
我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小。手指悬在减音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数字“35”,像一个烙印,烫得我指尖发麻。
最终,我关掉了电视。
巨大的寂静瞬间将我吞没。我猛地扭过头,看向那把空荡荡的藤椅,仿佛我爸还坐在那里,用他那双浑浊又固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引子
我叫陈默,名字是我爸取的。他说,希望我沉稳、默然,讷于言而敏于行。我做到了,至少表面上是。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总监,习惯了用数据、逻辑和KPI来构建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应该是可量化、可预测、可控制的。
除了我父亲,陈建国。
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变量。一个固执、传统,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和“风水”的男人。我们之间的沟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谈节气养生,我谈科学健身;他讲邻里人情,我讲社会规则;他信奉“命里有时终须有”,我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们的每一次对话,几乎都以我的沉默和他的叹息告终。
他去世后的第四天,我还是开车回了老家。车子在崭新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城市剪影。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妈口中的“最后念想”,还有那空荡荡的藤椅,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车下了高速,拐上颠簸的省道,再转入尘土飞扬的乡道。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最后,车停在了村口。大伯和几个族亲已经等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程式化的悲戚。
“小默回来了。”大伯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
我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村子深处。那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泥土的墙,黑色的瓦,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潮湿草木混合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
灵堂设在老宅的堂屋里。我爸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依然固执。我跪在蒲团上,烧了三炷香,烟雾缭绕中,照片里的他仿佛活了过来。
晚上,大伯把我叫到一边,昏黄的灯泡下,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小默,你爸的后事,我们商量过了。就葬在后山,你爷爷旁边。”
“大伯,现在都提倡火化,山上交通不便,以后祭拜也麻烦。”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而不是顶撞。
大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是你爸的遗愿!他生前反复交代,一定要土葬,一定要在老地方。”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而且,你爸专门请人算过,后天,是百年难遇的好日子。他说……他说只要下葬时能遇上五大祥瑞之兆,我们陈家后代,必出贵人。”
我心里的那股烦躁又升腾起来。“大伯,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你懂个毬!”大伯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句粗俗的方言脱口而出,“你爸这一辈子,为了啥?不就为了你,为了你儿子!他自己没本事,就想给你们挣个好兆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你懂不懂!”
“什么是五大祥瑞?”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下意识地重复着我那个标志性的小动作。我知道,每当我开始对一件事感到失控和荒谬时,我就会这样。
大伯的脸色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神秘和向往,一字一句地说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下葬遇五兆,后代出贵人’。这五兆就是:第一,灵柩过家门,犬不吠;第二,起坟见活物;第三,入土逢甘霖;第四,下葬闻鸟鸣;第五,封土现金光。”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听起来比我项目计划书里的PPT神话还不靠谱。狗不叫?下雨?鸟唱歌?这也能算祥瑞?
“你别不信。”大伯看出了我的轻蔑,严肃地说,“你爸为了这事,准备了好几年。他说,这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一晚,我失眠了。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我爸那张固执的脸,大伯口中的“五大祥瑞”,还有那句“人活一口气”,在我脑中反复回响。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仿佛被卷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封建迷信戏剧。
而我,是那个唯一不愿配合的演员。
第一章 灵柩过门,犬不吠
出殡定在后天凌晨五点。
这两天,老宅里人来人往,流水席从早摆到晚。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大伯和族亲们安排着做各种繁琐的仪式。我妈一直陪在灵前,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我妻子林悦也带着五岁的儿子小宇从城里赶了过来。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一到就挽起袖子在厨房帮忙,把小宇也看得很好。她私下里劝我:“陈默,爸都走了,就顺着老人的意思吧。别让你妈再难受了。”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她不懂,这不是顺不顺着意思的问题,这是两种价值观的根本冲突。我无法接受我父亲的死,还要被这样一场充满愚昧色彩的仪式所绑架。
出殡前一晚,我接到了公司副总的电话,催我尽快回去,有一个重要的项目等着我拍板。我站在院子角落里,压低声音对着电话保证:“王总,我最迟后天晚上赶回去,资料我都看过了,方案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一转身,看到我爸的一个远房堂弟,村里人叫他“陈三”,正蹲在不远处的墙角,手里拿着一个蛇皮袋,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见我看来,他嘿嘿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含糊地说了句“帮忙,帮忙”,就溜走了。我没在意,只当是村里人的怪癖。
凌晨四点,天还是一片漆黑,整个村子却都醒了。老宅里灯火通明,哀乐声低低地响着。按照规矩,长子长孙要捧着灵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换上了一身孝服,麻绳勒得我皮肤生疼。
小宇被吵醒了,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问我:“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喉咙哽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他,我们要去参加一场寻求“祥瑞”的盛大表演吗?
林悦把他抱在怀里,柔声说:“我们去送爷爷,送爷爷去一个很远很美的地方。”
五点整,时辰一到,大伯高喊一声:“起灵!”
八个壮汉抬起沉重的楠木棺材,缓缓走出堂屋。我捧着灵位,跟在后面,脚下像踩着棉花。送葬的队伍很长,几乎全村的人都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队伍要绕着村子走一圈,这是规矩,叫“辞乡”。
村子不大,但养狗的人家很多。平日里,别说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一个陌生人进村,都能惹得群犬沸腾。我绷紧了神经,几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那片嘈杂的犬吠声,将如何把这场庄严肃穆的送行,彻底撕成一个笑话。
然而,队伍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路寂静无声。
没有一声狗叫。
那些平日里最是凶悍的土狗,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有的趴在窝里,有的卧在门前,只是抬起眼皮,默默地看着队伍走过,喉咙里连一丝呜咽都没有。
整个村子,除了送葬队伍的脚步声和低回的哀乐,再无杂音。
这寂静,安静得诡异。
我身后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怪了,今天这些狗怎么都哑巴了?”
“是啊,老陈家的福气啊!”
“这第一兆,‘灵柩过家门,犬不吠’,应验了!”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敬畏,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和被算计的愤怒。这太不正常了。巧合?我不信。我猛然想起了昨晚那个鬼鬼祟祟的陈三。
队伍在村口停下,准备上山。我找到大伯,把他拉到一边,压着火气问:“大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村里的狗为什么不叫?”
大伯的脸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得很模糊,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只是含糊地说:“你爸在天有灵,都有感应。”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大伯被我问得急了,终于低吼道:“是!是你爸提前安排的!他给了陈三两千块钱,让他提前一晚,挨家挨户去打了招呼,送了肉骨头!让各家在出殡的时候把狗拴好,嘴套上!这下你满意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原来如此。
所谓的“天赐祥瑞”,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人为表演。我爸,我那个固执而要强的父亲,他不是在等待奇迹,他是在制造奇迹。
我看着那口沉重的棺材,心里五味杂陈。那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父亲?他用这样笨拙甚至有些可笑的方式,试图为我,为这个家,铺就一条他想象中的“青云路”。
“小默……”大伯的声音软了下来,“你爸他……他不容易。他总觉得没给你留下什么,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回到队伍前面。捧着灵位的手,感觉重了千斤。那冰冷的木牌上,刻着“先考陈公建国之位”,此刻在我眼中,却化成了我父亲那张饱经风霜、写满期盼的脸。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山路崎岖,队伍走得更慢了。
第二章 起坟见活物
后山不高,但路很陡。所谓的路,不过是人们踩出来的泥土小径,被清晨的露水一打,湿滑难行。
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半山腰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村庄。我爷爷的坟就在树下,已经长满了青草。旁边,一个新的墓穴已经挖好,旁边堆着新鲜的黄土。
几个负责挖墓的壮汉正蹲在一旁抽着旱烟,看到我们来了,纷纷站起身。其中一个领头的,叫李老四,走过来对大伯说:“建军哥,都弄好了,时辰差不多了。”
大伯点了点头,指挥着众人将棺材小心翼翼地抬到墓穴旁。
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吉时在上午九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家便各自找地方歇脚。我妈在爷爷的坟前跪下,抚摸着墓碑,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饮泣。林悦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宇大概是累了,靠在林悦怀里睡着了。
我走到墓穴边,往里看了一眼。坑挖得很深,四四方方,像一个通往未知的入口。我的目光落在新翻的泥土上,突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在堆积的泥土边缘,有一小片地方的土质颜色不太一样,显得更湿润、更疏松。而且,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小心地覆盖着,像是一个倒扣的竹筛。
我的心猛地一跳。联想到第一个“祥瑞”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我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正在收拾工具的李老四:“李师傅,这坟挖了多久?”
李老四憨厚地笑了笑:“昨天下午就开始挖了,挖了半天呢。你爸选的这地方,土好。”
“挖的时候,没碰到什么石头或者树根之类的?”我继续试探。
“没有,顺当得很。”李老四说着,眼神却下意识地往那个盖着竹筛的地方瞟了一眼。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几乎可以肯定,那里有问题。
我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走开,坐到一棵树下,冷眼旁观。我倒要看看,我那个“深谋远虑”的父亲,和我这些“忠心耿耿”的族亲,接下来要上演哪一出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山里的雾气渐渐散去。
九点整,风水先生看了一眼罗盘,高声喊道:“吉时已到!准备落棺!”
大伯立刻打起精神,指挥众人开始最后的准备。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直蹲在墓穴旁帮忙的陈三,突然“哎哟”一声大叫起来,指着那堆新土,声音里充满了夸张的惊恐和喜悦:“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陈三一脚“不小心”踢翻了那个我早就注意到的竹筛,从下面松软的泥土里,猛地窜出一条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条蛇!
一条将近一米长、通体乌黑的蛇。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昂着头,吐着信子,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蛇!是蛇啊!”
“黑蛇!这是‘乌龙’啊!是龙!”
“天哪!‘起坟见活物’!这第二兆也应了!老陈家这是要大发了!”
村民们的脸上写满了敬畏和羡慕。我妈也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看着那条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大伯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显灵了,显灵了……”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条在原地盘旋、却并不急于逃走的蛇,看着陈三那浮夸的演技,看着众人那被轻易煽动的狂热。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如果说第一个“祥瑞”还只是让我感到荒谬,那么这第二个,则让我感到一阵深刻的悲哀。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贵人”梦,他们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这条蛇,十有八九是他们早就抓来,藏在那里的。
我站起身,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向那条蛇。
“小默,你干什么!别伤了它!这是灵物!”大伯急忙想拉住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蛇。它也看着我,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晃动。突然,我停下脚步。
我看到,在蛇的七寸位置,有一圈极不明显的、浅浅的白色印记。那像是一个被绳子或铁丝捆绑了很久之后留下的痕迹。
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这条蛇,不是野生的。它被人抓来,捆绑,饿了几天,然后在“恰当”的时机被放出来,配合他们演完这场戏。演完之后呢?它的命运又将如何?
我缓缓蹲下身,与那条黑蛇对视。在它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里,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同样被无形的绳索捆绑,被迫参与这场荒诞剧目的自己。
这一刻,我对父亲的怨怼,对族亲的鄙夷,突然都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我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抓它,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条蛇仿佛看懂了我的意思,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身体一扭,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钻进了旁边的草丛,消失不见了。
人群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
我站起身,回头看着大伯和陈三,他们的脸上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没有戳穿他们,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吉时快过了,落棺吧。”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高声指挥:“落棺!落棺!”
棺木缓缓沉入墓穴。我看着那口棺材,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疑问:爸,你到底背负着什么?为什么你宁愿用这种方式,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第三章 入土逢甘霖
落棺之后,是填土。
亲属们轮流上前,抓起一把黄土,撒入墓穴。轮到我时,我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泥土从指缝间滑落,沙沙地打在棺盖上。那声音,像是时光流逝的回响。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爸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山路,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院。他的背很宽,很暖,趴在他的背上,我能听到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那时的他,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个固执、迂腐,甚至有些可笑的老头?
是我长大了,还是他变老了?
我站起身,默默退到一边。林悦走到我身边,把睡醒的小宇交给我,自己上前去填土。小宇在我怀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声问:“爸爸,爷爷是不是睡在那个大盒子里了?”
“嗯。”我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温热而柔软。
“他会冷吗?”
“不会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酸涩感压下去,只是更紧地抱了抱他。
填土进行得很顺利。风水先生掐算着时间,指挥着众人。按照他的说法,必须在正午之前,将坟墓彻底封好。
天气一直很好,阳光灿烂,天空像一块湛蓝的丝绸。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心里冷笑。这第三兆“入土逢甘霖”,看来是没希望了。我甚至有些期待,期待这场闹剧能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让所有人都清醒一点。
然而,就在坟土即将封顶的时候,天空却毫无征兆地起了变化。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西边突然涌来一大片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在蓝色的画布上浸染开来。太阳被遮蔽,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山风也骤然变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要下雨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望天。
大伯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声音都变了调:“小默!你看见没有!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你爸他真的……真的……”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却红了。
我看着天,又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APP上显示,今天一天都是晴天,降水概率为零。我早上还特意看过,想以此来反驳他们。但眼前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天气,却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科学”和“逻辑”上。
我教过我爸用智能手机,教过他怎么看天气预报。有一次他说明天膝盖疼,可能要下雨,我还不耐烦地打开APP给他看:“爸,你看,这上面说明天是大晴天,你那都是心理作用。”
结果第二天,真的下了一整天的雨。他没说什么,只是在我面前,默默地揉着自己的膝盖。
现在,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再次上演。
“嘀嗒。”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我的额头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密集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瞬间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雨幕。没有狂风,没有雷电,就是这样温柔而绵密的甘霖,悄无声息地洒向这片山林,洒向这座新坟。
雨水打湿了泥土,散发出一种清新的气息。
送葬的人群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都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他们的脸上,不再是狂热,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仿佛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而是来自上天的洗礼和恩赐。
“入土逢甘霖……真的……真的应验了……”有人喃喃自语。
我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说前两个“祥瑞”是人为,那么这场雨,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我爸真的能通天,连老天爷都来配合他演这场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我的认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理性,在这场无法解释的雨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看到我妈,她没有哭,只是仰着头,让雨水落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的嘴角,竟然带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发自内心的、安详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场雨是真的还是假的,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给了生者慰藉。
雨不大,下了十几分钟就停了。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了出来。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东边的山谷之上,如梦似幻。
所有人都被这雨后的奇景惊呆了。
风水先生激动地喊道:“雨过天晴见彩虹!大吉之兆!大吉之兆啊!”
人群再次沸腾。
而我,却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看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个陌生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些我看不清的设备,然后迅速消失在树林深处。
我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人工降雨?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猛地看向大伯,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刚才的雨水还要冰冷。我那个可敬又可悲的父亲,他到底为了这场“祥瑞”大戏,付出了多少?他从哪里来的钱,去请人制造这一场又一场的“奇迹”?
我们家,并不富裕。他和我妈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不过五千块钱。为了给我买婚房,他们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走到新坟前,看着那湿润的黄土,轻声说了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
“爸,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四章 一个父亲的独白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陈建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的。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固执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老家后山的那棵黄桷树。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临终前,父亲拉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建国,爹没本事,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咱家的根,就靠你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了陈建国一辈子。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他进过工厂,当过工人,努力了一辈子,最终也只是个普通人。他没能让陈家光宗耀祖,也没能给儿子陈默一个更高的起点。
陈默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最大的心病。
儿子聪明,有出息,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比他强一百倍。但陈建国总觉得,儿子的脊梁,不够硬。他太顺了,也太傲了。他只信自己,不信命,不信祖宗。他觉得儿子心里,缺了一口气。一口“我是陈家子孙,我背后有靠山”的底气。
这口气,陈建国给不了他。他给不了儿子金山银山,也给不了他权势人脉。他唯一能给的,是一份虚无缥缈,却又重如泰山的“祖宗庇佑”。
所以,他开始策划自己的葬礼。
从五年前开始,他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他翻遍了老家的县志和各种杂书,找到了那个“下葬遇五兆,后代出贵人”的说法。他觉得,这是他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开始存钱。他戒了烟,戒了酒。他和老伴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退休金都掰成两半花。他跟陈默说自己膝盖疼,其实是偷偷跑去工地打零工,摔的。他跟老伴说去公园下棋,其实是去废品站卖纸箱和瓶子。
五年,他偷偷攒下了八万块钱。这是他的棺材本,也是他为儿子导演这场“祥瑞”大戏的全部预算。
他找到了远房堂弟陈三,一个在村里游手好闲,但脑子活络的人。他给了陈三两千块,让他负责“犬不吠”的环节。
他又找到了村里挖墓的李老四,多给了五百块的“辛苦费”。他告诉李老四,挖坟的时候,如果看到蛇洞,千万不要惊动,悄悄用东西盖好就行。他知道那片山地,有一窝常年盘踞的乌梢蛇,无毒,但看着唬人。这是他为“起坟见活物”埋下的伏笔。
最难的,是“入土逢甘霖”。
他查了一年的天气资料,又托城里的亲戚,辗转联系上了一家专门搞人工增雨作业的公司。对方一开口,就要五万。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
他犹豫了很久。那天晚上,他梦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还是那句话:“建国,咱家的根,就靠你了。”
他醒来,一身冷汗。第二天,他把钱打了过去。他跟对方约好,只要他这边一个电话,不管什么天气,两个小时内,必须让后山那片地方下雨。
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帖,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 meticulously 检查着自己的每一个士兵和每一件武器。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这些都失败了怎么办。他准备了一个大号的蓝牙音箱,里面下载了各种鸟叫的声音,准备在“下葬”时播放。至于“现金光”,那只能看天意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已经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父亲了。他可以挺起胸膛,告诉他:“爹,我没本事,但我给咱陈家的后人,请来了一场天大的祥瑞。咱家的根,以后会扎得更深,长得更高。”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他想的不是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儿子陈默。他想象着,当陈默亲眼看到那五大祥瑞一一应验时,会是怎样震惊和敬畏的表情。
他希望,从那一刻起,陈默能够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他的背后,有祖宗,有神灵,有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希望,这场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导演的大戏,能成为儿子心中一根永远挺立的脊梁。
人活一口气。他陈建国,要为儿子,争下这口气。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第五章 下葬闻鸟鸣
【第一人称“我”视角】
一场精心策划的雨,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出荒诞的悲喜剧。村民们的欢呼,大伯的眼泪,我妈脸上重燃的希望……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在这个被“祥瑞”光环笼罩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
封土还在继续。雨后的泥土变得泥泞,人们的动作却更加卖力了。仿佛他们堆砌的不是一座坟,而是一座通往荣华富贵的金字塔。
我没有再去看那些可能存在的“演员”,也没有再去质问大伯。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C事。这是一场我父亲用生命做赌注的局,所有人都深陷其中,心甘情愿。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口已经被黄土覆盖大半的棺材上。
爸,你究竟是傻,还是聪明?你用一场弥天大谎,换来了所有人的心安理得。可你有没有想过,当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天,他们该如何自处?我又该如何自处?
“爸爸,你看,鸟!”
小宇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只色彩斑斓的画眉鸟,不知何时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枝上,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紧接着,一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啾——啾啾——”
仿佛是一个信号,四面八方的树林里,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鸟鸣声。画眉、喜鹊、百灵……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像是赴一场盛大的音乐会,用它们最婉转动听的歌声,为这场葬礼伴奏。
歌声清越,悠扬,没有丝毫悲戚,反而充满了勃勃生机。
“第四兆!‘下葬闻鸟鸣’!”风水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四兆连珠!四兆连珠啊!这是何等的福报!”
人群已经从沸腾转为肃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着这场由百鸟合唱的安魂曲。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敬畏”来形容,那是一种亲眼见证神迹的震撼。
我却在这一片天籁之音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下意识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我的目光在周围的树林里逡巡,试图找出那个隐藏的蓝牙音箱。我敢肯定,这又是他们安排好的戏码。
然而,我看遍了所有可疑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痕迹。那些鸟儿,真真切切地停在树枝上,鼓动着它们的喉咙,放声歌唱。它们的神态那么自然,那么灵动,绝不是录音所能模仿的。
难道这一次,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迹,只有逻辑和概率。
我走到林悦身边,她正抱着小宇,一脸惊奇地听着鸟鸣。我压低声音问她:“你有没有觉得,这鸟叫声有点……太准时了?”
林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皱了皱眉,轻声说:“陈默,别想那么多了。或许……就当是爸在天有灵吧。”
连她也……
我感到一阵无力。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试图在教堂里宣讲无神论的疯子,没有人会相信我,他们只会觉得我不可理喻。
争吵中,林悦下意识地从包里拿出我的保温杯,拧开,递到我嘴边。这是一个我们之间持续了多年的习惯,每次我情绪激动,她都会这样做。温热的水滑过我的喉咙,让我焦躁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固执和钻牛角尖,或许也正在伤害她。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着那座即将成型的新坟。
大伯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有些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他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小默,信了吧?你爸他……没骗我们。”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那句“这也是你们安排的吧”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
戳穿这一切,告诉他这是一场骗局?然后看着他和他身后那些淳朴的村民们,从希望的云端跌落到失望的谷底?看着我妈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撕裂?
值得吗?
“人活一口气。”
我爸的口头禅,再次在我脑中响起。
这一刻,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了。他争的这口气,或许不是给老天看的,也不是给祖宗看的。
是给活人看的。
是给我,给我妈,给所有关心这个家的人,一个继续前行的希望和理由。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大伯看到我点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反复说着:“好,好,这就好……”
百鸟的鸣叫声渐渐停歇,仿佛是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坟,也终于封好了。
第六章 封土现金光
坟墓封顶,立好墓碑。我爸的名字,和我爷爷的名字,并排刻在了一起。两个平凡的男人,两段沉默的人生,从此在这片黄土下,永远相伴。
风水先生看了看天色,宣布仪式结束。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大伯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刚才发生的“四大祥瑞”,每个人都与有荣焉,好像陈家的福气,也能分给他们一杯羹。
我站在新坟前,久久没有动。
五个祥瑞,已经应验了四个。虽然我知道,其中至少有三个是人为的,但那种被巨大力量裹挟的感觉,依然让我心神不宁。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封土现金光”。
我抬头看了看天。雨后的天空,被洗得一尘不染。太阳高悬在头顶,光线很足,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来,这场大戏,终究是差了最后一幕。我心里,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或许,连我自己都开始期待,期待一场真正的神迹,来为父亲这荒诞却又悲壮的执念,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那个一直很安静的陌生号码,又一次打进了我的手机。
我走到一边,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陈默吧?”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你们村的村支书,我叫李建民。你……现在在后山上?”
“对。”
“那就好,那就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听我说,你爸……陈建国,他前几个月找过我。他……他拜托我一件事。”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说,如果他走了,葬礼上,万一……万一那几个兆头没凑齐,让我无论如何,帮他圆上最后一个。”村支书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给了我五千块钱,让我在你们封土的时候,找几个人,在对面的山头上,用大镜子,把太阳光反射到坟上,造一个‘金光’出来。”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
“可是……”村支书的声音充满了歉意,“今天早上,我婆娘突然急性阑尾炎,我送她去县医院了,手机也落在家里了。我刚做完手术出来,才看到你大伯打了几十个未接电话。我……我这事……我给办砸了!我对不住你爸的嘱托啊!”
电话那头,是村支书懊恼的叹息和自责。
而我这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挂了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靠在一棵树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原来,最后一个“祥瑞”,也是假的。
犬吠、活物、甘霖、金光……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我那个可怜的父亲,用他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和我这些朴实的族亲们,联手为我上演的一出大戏。
只有那场百鸟朝凤般的鸣叫,或许是唯一的变数,是这场精密骗局中,唯一的“天意”。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那个傻父亲啊!他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他的每一个“锦囊”,都因为各种意外,以一种更加荒诞的方式,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拼尽全力,想要给我一个神话。
而我,却阴差阳错地,窥见了这个神话背后,所有的心酸、笨拙和不堪。
“小默!快看!”
大伯的惊呼声,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顺着所有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晴朗无云,此刻却又聚起了一片薄云。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清晰可见的光柱,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
其中最亮、最粗的一道光柱,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刚刚封好的那座新坟上。
黄色的坟土,青色的墓碑,在光柱的照耀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光芒万丈,神圣而庄严。
“金光……是金光!‘封土现金光’!”
“第五兆!五兆齐聚!我的天哪!”
“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不,是冒金光了!”
人群彻底陷入了疯狂的膜拜。有人跪了下来,朝着新坟的方向不停地磕头。我妈和我大伯,相拥而泣。
我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看着这道精准得如同计算过的“神光”,脑子里只剩下村支书刚才的那句话:“我给办砸了……”
他办砸了。
可“金光”,还是来了。
这一次,不是人为。这一次,是真正的,无法解释的天意。
我那个傻父亲,他算计了一切,却算漏了老天爷的心思。他用尽心机准备的“镜子”,没派上用场。而老天,却用一场真正壮丽的“神迹”,补完了他剧本的最后一幕。
仿佛在对他说:孩子,你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表情。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滚烫,刺痛。
我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片模糊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一些。
在那片耀眼的金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他穿着那身崭新的中山装,站在坟前,回头看着我。他的脸上,不再是固执和期盼,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孩子般的笑容。
他冲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那片金光,消失不见。
第七章 人活一口气
下山的路,我走得浑浑噩噩。
耳边是族亲们兴奋的议论,眼前是他们激动得通红的脸。这场葬礼,在他们眼中,已经升华为一场家族传奇。他们坚信,陈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而我,是这个传奇的核心,是那个被“天选”的后代。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魂落魄。他们都沉浸在“五兆齐聚”带来的巨大喜悦中。
回到老宅,气氛和来时已经截然不同。悲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大伯甚至破例拿出了我带回来的那两瓶茅台,说要“告慰你爸在天之灵”。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
犬吠是假的,活物是假的,甘霖是假的,金光……原本也准备是假的。
我父亲,像一个最蹩脚的魔术师,用最拙劣的手法,准备了一场漏洞百出的表演。可偏偏,观众们都信了。甚至连老天,都忍不住下场,帮他圆了最后一个谎。
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晚上,我找到了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烟的大伯。
“大伯,你跟我说实话,我爸他……到底花了多少钱?”
大伯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烟灰掉了一截。他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你爸把他所有的积蓄,都花在这上面了。八万块。”
八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是我爸和我妈省吃俭用一辈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他本可以用这笔钱,去更好的医院,用更好的药,或许……或许能多活一段时间。
他却用这笔钱,为我买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祥瑞”。
“他就是个疯子!”我终于忍不住,低吼了出来。
“他不是疯子!”大伯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睛通红地瞪着我,“他是你爸!他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他觉得对不起你,没能像别人家的爹一样,给你铺路搭桥。他怕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他怕你心里没底,走得不稳!”
“所以他就用这种骗人的方法?这就是他所谓的‘底气’?”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是!”大伯也吼了回来,“对你来说是骗局,对你爸来说,是他的命!他跟我说,小默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高,太傲,不信邪。他怕你这股傲气,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压垮。他要给你一个念想,一个寄托!让你知道,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有根的人!你背后,有祖宗保佑,有老天爷看着!你懂个毬!”
大-伯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方言和粗话一起迸发出来。
我被他吼得愣住了。
“人活一口气……”大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你爸常说这句话。他争的这口气,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你争的。他希望你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处,多大的坎,一想到你爷爷下葬时这‘五大祥瑞’,你就能挺直腰杆,告诉自己,我是陈家的人,我是有福气的人,我一定能扛过去!”
我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不是一场封建迷信的闹剧。
这是一个父亲,用他最笨拙、最卑微,也最深沉的方式,为自己的儿子,举行的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加冕”仪式。
他不是要我出人头地,当什么“贵人”。
他只是想在我心里,种下一颗名叫“信念”的种子。
他怕我走得太快,忘了回家的路。
他怕我飞得太高,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我慢慢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我没有哭,只是感觉心脏的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了下去。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大雪天。我爸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他的呼吸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我趴在他背上,问他:“爸,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洪亮的声音说:“快了,小默,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到了。”
尾声
我最终还是提前回了城。
临走前,我把我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塞给了大伯。我说:“大伯,这些钱,你拿着。村里帮过忙的,一家家去谢谢。我爸欠的人情,我们不能不还。”
大伯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
我没敢跟我妈告别。我怕看到她的脸,我会忍不住。
回到公司,我一头扎进了那个被耽搁的项目里。我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试图把那座山,那座坟,那片金光,都从我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但没有用。
每到夜深人静,我父亲那张固执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一个星期后,项目顺利上线,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向我敬酒,说我力挽狂澜,是公司最大的功臣。我端着酒杯,看着杯中摇晃的液体,眼前却浮现出那两瓶我爸没来得及喝的茅台。
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提前离席,一个人开车,在城市的立交桥上漫无目的地绕着圈。
车里的电台,正放着一首老歌。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悦打来的。
“老公,你回来了吗?小宇在等你呢。”
“在路上了。”
“哦,对了,刚才你妈打电话来了。她说,她把你爸那个装钱的铁盒子打开了。”
我的心一紧。
“里面……没有钱。”林悦的声音有些迟疑,“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你爸的字。”
“写的什么?”我把车停在路边,手心全是汗。
林悦在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字一句地念道:
“给小默:
爸没本事。这辈子没给你留下金山银山,只给你留下一场‘好运气’。
信则有,不信则无。
爸只希望你,以后走累了,回头看看。家,永远是你的根。
人活一口气。挺直了,走下去。”
电话这头,我早已泣不成声。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会怀疑,知道我会调查,甚至知道我可能会戳穿这一切。
他留下的,不是一个完美的骗局,而是一个选择题。
选择相信,或者不信。
选择活在冰冷的现实里,还是活在他用生命为我编织的、那个温暖的谎言里。
我发动汽车,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开去。
回到家,小宇已经睡了。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小木块,是他在老家时,大伯给他削的。
我走进书房,从柜子最深处,拿出了那个红色的茅台礼盒。我打开它,给自己倒了一杯。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从胸口一直烧到眼眶。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我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小默?”
我清了清嗓子,那声“妈”在喉咙里转了千百回,最终,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轻轻地说:
“爸。”
电话那头,是我妈压抑不住的、长长的抽泣声。
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窗外。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将带着一场盛大的“祥瑞”,和我父亲那句“人活一口气”,走完我剩下的人生。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