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放阳台,需注意什么方面?多亏老公细心,才避免返修重建
185 2025-09-23
淳祐三年清明,会稽山下的夏侯家族祠堂里,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照得忽明忽暗。供桌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纹路已被香火熏得发黑。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香灰混合的味道,祠堂角落的蛛网蒙着薄薄一层尘埃,蛛网上还挂着去年祭祖时燃尽的烛芯,似是许久未曾仔细清扫。
族长夏侯辰身着素色长衫,袖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指尖捏着那张泛黄的地契,“平川百亩” 四个字被他反复摩挲,边角已有些卷翘,墨迹也淡了大半,唯有那方鲜红的官印依旧清晰。三天前,他在家族议事时提出要将葬在山腰的祖坟迁去山下平地,话音刚落,便像一块石头投入沸水中,激起满场哗然。七叔公的旱烟杆 “啪” 地掉在地上,三伯公的拐杖差点戳穿青砖,连平日里最温顺的六婶婆都涨红了脸。
族中最年长的七叔公当时就吹了胡子,咳着嗽用拐杖笃笃敲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辰儿,你可知祖宗传下的规矩?那家书台山的坟地是你太爷爷年轻时请名师定下的,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动不得啊!当年你太爷爷为寻这块地,在山神庙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指点!”
夏侯辰望着供桌上那本边缘褪色的族谱,深蓝色的封面上,金线绣的 “夏侯氏宗谱” 四个字已磨得发亮。他指尖划过 “念祖” 二字,那是他亲手写下的名字,墨迹还带着几分新气,人却已不在。去年那个落雪的冬日,五岁的独子念祖还在院里追着蝴蝶跑,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
傍晚就发起高烧,脸蛋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嘴里胡乱喊着 “爹爹”,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请来的三个郎中都束手无策,第三个郎中临走时,望着窗外的大雪,叹着气说:“这孩子怕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寻常汤药无用啊。” 不到三日,那小小的身躯就凉透了,像一块冰。
他深吸一口气,将地契往香案上一拍,木质香案发出沉闷的声响,案上的烛火突然爆出一声噼啪,火星溅起半寸高,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缩。“依山傍水是老话,可如今不一样了。” 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山贼在山坳里盘踞了半年,上月还抢了城西张大户的商队,听说连张大户的祖坟都被刨了,陪葬的玉佩全被搜走。祖坟在山腰,祭祖都要提心吊胆,哪有平地安稳?”
那片平川是他托人用三船上等丝绸换来的,都是苏杭那边新出的云锦,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是宫里都时兴的样式。田埂齐整如棋盘,土壤黑得流油,据说前朝时,那里曾出过一位状元郎,死后便葬在附近,风水极好。他曾偷偷去过一次,站在平川中央,视野开阔得能望见远处的河道,河水波光粼粼,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他心里便认定了那是块宝地。
话音刚落,祠堂梁上的燕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扑腾着从巢中跌落,绒毛还没长齐,嫩粉色的皮肤裸露在外。“噗” 地一声摔在供桌前的青砖上,发出细微的哀鸣,像蚊子哼哼。夏侯辰下意识弯腰去捡,手指触到雏鸟温热的身体时,才发现它们的脚爪竟是扭曲的,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过一般,蜷缩成一团。
这异样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像有一条小蛇在爬。可念及夭折的儿子,他咬了咬牙,牙齿咬得咯咯响,将雏鸟放回巢边的草堆里,草堆是去年燕子衔来的,还带着几分干草的气息。他沉声道,声音坚定得像块石头:“明日一早,便动工迁坟。”
夏侯辰祖上曾是越地小有名气的丝绸商,传到他祖父那辈,生意做得极大。南至苏杭,那里的绸缎庄用的都是夏侯家的招牌,黑底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北达齐鲁,连王府里的娘娘都点名要夏侯家的丝绸做衣裳。祖父还曾带着商队去过西域,回来时带了些葡萄干和胡麻,分给族里的孩子们尝鲜。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代,遇上天灾人祸,先是黄河决堤,淹了北方的几个绸缎庄;后是倭寇侵扰,海上商路被断,接连折损了几支商队,家道才渐渐中落。
即便如此,传到夏侯辰这辈,仍守着三进宅院和百亩桑田。宅院青砖黛瓦,门楼上还挂着块 “耕读传家” 的匾额,是当年知府大人亲笔题写的,红漆虽已剥落,字迹却依旧苍劲。虽不似往日那般雕梁画栋,飞檐上的瑞兽还在,只是有些风化,嘴角缺了块角。后院那片桑田,每年春蚕吐丝时节,满眼皆是碧绿,像一块巨大的翡翠。蚕虫啃食桑叶的沙沙声能传得很远,在寂静的夜里,像下雨一般。
他三十岁才得一子,在这之前,夏侯夫人曾怀过两次,都没能保住。第一次是怀了三个月,去庙里上香时,被台阶绊了一下,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染红了青石板。第二次是怀了五个月,夜里起夜,被窗外的黑影吓了一跳,动了胎气。所以念祖出生时,他请了全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先生说这孩子命里带贵,只是要多些磨难。他给孩子取名念祖,盼着孩子能不忘先祖恩德,将家族荣光延续下去。
念祖自小聪慧,三岁便能背《三字经》,背到 “养不教,父之过” 时,还会奶声奶气地指着夏侯辰笑。五岁时已能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写 “福” 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一股灵气。夏侯辰常把他架在肩头,去桑田边看蚕农忙碌。蚕农们见了,总会笑着逗念祖:“小少爷,将来要不要跟我们学养蚕啊?” 念祖便会拍着小手说:“我要像爹爹一样,做大生意!” 那时的日子,像春日暖阳般和煦,连风里都带着甜味。
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冬日的一场急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夏侯辰晕头转向。念祖下葬那日,天降细雨,不大,却下个不停,像老天爷在哭。他抱着那小小的棺木,棺木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感觉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空洞洞的,连呼吸都带着疼,每吸一口气,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
“老爷,张半仙昨日又来了,说咱家书台山的祖坟位置虽好,可近年山风渐烈,阴气被冲散了,才会伤着子嗣。” 管家福伯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进书房,茶盏在托盘上轻轻晃动,热气氤氲了他眼角的皱纹,让那些沟壑显得更深了。福伯的眼睛有些浑浊,是年轻时为了救落水的夏侯辰,在水里泡太久留下的病根。
福伯伺候夏侯家四十余年,从夏侯辰总角孩童时便陪在身边。看着他读书,先生罚他抄书时,福伯总会偷偷给他塞块麦芽糖;看着他娶妻,婚礼上,福伯站在角落里,抹着眼泪笑;看着他生子,抱孙子的劲头比谁都足。算是府里最了解他的人。他说话时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触到主人的痛处,像踩在薄冰上。
夏侯辰接过茶盏,杯沿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没松开,像是要用这温度来麻痹自己。“山风冲散阴气?” 他喃喃重复着,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 “川” 字,“那平川地势平坦,四周有矮丘环绕,像个太师椅,正好藏风聚气,岂不是更合规矩?”
半月前,他在城中最大的酒肆 “醉仙楼” 应酬,宴请的是湖州来的丝绸商。邻桌几个商人闲聊,说城郊那片平川是 “卧龙眠地”,埋在那里的人家,后代不是科举得中,便是生意兴旺,无不人丁兴旺。有个胖商人还拍着胸脯说,他表舅家的坟就在那,原本是个穷秀才,迁坟后第二年就中了举人。当时他听得心头一动,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便留了心。
“可祖上传下的风水图上标得明白,” 福伯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咱家书台山祖坟是‘鹤形地’,左有青龙饮水,那股山涧水是活水,常年不涸;右有白虎护砂,那片岩石像老虎的爪子,牢牢守着;前有朱雀展翅,对面的山头像只展翅的鸟儿;后有玄武靠山,主峰巍峨,像个靠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啊,当年先生说,能保夏侯家三代兴旺。”
夏侯辰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些许在桌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此一时彼一时。”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树身斑驳,布满了岁月的刻痕,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伞,据说已有些年头,是他祖父亲手栽下的。“去年秋汛,山涧冲垮了半山的石阶,祭祖时,族里的老人们手脚不便,要绕很远的路,多遭罪。七叔公的腿就是那次崴了,至今还不利索。”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像淬了火的钢:“若迁去平地,车马能直接到坟前,逢年过节祭拜,岂不是更显孝心?再说,那片地风水再好,若是连先人的安宁都保不住,又有何用?山贼要是真的来了,难道让祖宗们也受惊吓?”
福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奈和担忧,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他退了出去,脚步迈得很慢,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过半日,族中几位长辈便闻讯赶来。三伯公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拐杖头镶嵌的铜箍与青砖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下一下,像是在敲警钟。“辰小子,你可知平地葬坟有三忌?” 他坐在太师椅上,腰板挺得笔直,尽管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核桃。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夏侯辰,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警告,一字一句道:“一忌水浸棺,平地地势低,雨季易积水,水往低处流,棺材泡在水里,先人不安;二忌人踏头,平川多通路,往来人车马易惊扰,人在坟上走,是大不敬;三忌……” 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像是被什么呛到,“三忌断龙脉,平川本是沃土,若是被人开垦耕种,动了地气,便是断了家族的根啊。”
“三伯公多虑了。” 夏侯辰翻开桌上新订的迁坟吉日黄历,纸张发出哗哗的声响,像风吹树叶。“我已请石匠在坟周砌三尺高的青石墙,墙基深入地下半尺,用糯米汁混着石灰砌的,比城墙还结实,既能挡水,又能防人踩踏,万无一失。”
他语气里的笃定,让几位老人面面相觑。七叔公捋着花白的胡须,胡须上还沾着些许烟丝,叹了口气:“辰儿,祖宗的规矩,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啊。当年你太爷爷定下的规矩,谁敢动?”
夏侯辰却只是笑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没再回应,心里早已拿定主意,像生了根的石头。
动工那日,天刚蒙蒙亮,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十六个精壮汉子便已聚在祠堂外,个个身着短打,束着腰带,露出结实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他们是从附近村子里挑来的,都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干活实在。八具棺木早已在前几日备好的木架上放稳,用厚实的帆布盖着,帆布是深蓝色的,上面打着几个补丁,透着一股庄严肃穆。
夏侯辰骑着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走在最前,马是他去年从马场买来的,性子温顺,跑起来却飞快。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很远。他回头望了一眼祠堂方向,见福伯站在门口,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他手里还攥着那本老旧的风水图,图卷的一角在风里轻轻飘动。
田埂上的野草沾着晶莹的露水,晨光洒在上面,泛着点点银白,像撒了一地的碎钻。夏侯辰勒住马缰,望着远处平川的方向,那里雾气缭绕,像蒙着一层白纱。心里忽然觉得,三伯公他们守着的那些旧规矩,就像这草上的露水,太阳一出,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值一提。
迁坟后的头三个月,日子竟出奇地顺遂。夏侯夫人月信迟迟未至,请来郎中一把脉,郎中摸着胡须,笑眯眯地说:“恭喜老爷,夫人这是有喜了,脉象平稳,是个好兆头。” 消息传来,夏侯辰喜不自胜,像个孩子一样,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连着几日都眉眼带笑,见谁都多聊上几句,连给下人的月钱都多赏了几文。
更让他欣喜的是,桑田里的春蚕也比往年多结了三成茧,且茧子个个饱满,像一颗颗白色的珍珠,色泽光亮,一看便是上等好货。收茧那日,蚕农们背着沉甸甸的竹筐来报喜,竹筐的绳子勒得他们肩膀发红,脸上的笑容淳朴又真切,像熟透的柿子。
夏侯辰在祠堂摆了三桌酒,宴请族中长辈。桌上的菜很丰盛,有红烧肘子、清蒸鱼、炖鸡汤,都是族人们爱吃的。席间,他端着酒杯,酒液晃荡着,脸上满是得意:“诸位叔伯,你看,我就说这平川是块宝地吧。这才三个月,好事就接连不断,以后啊,咱们夏侯家定会越来越好。”
三伯公端着酒杯,却没喝,酒液在杯里晃来晃去,只是望着窗外,眉头微蹙,像有解不开的心事。福伯在一旁忙着添酒,酒壶里的酒冒着热气,他目光扫过墙角新结的蛛网,蛛网上沾着几只小飞虫,翅膀还在微微颤动。他眉头紧锁,心里总有些不安,像揣着一块石头。
昨夜起夜时,他借着月光往平川方向望去,竟见那边有几点磷火飘在空中,忽明忽暗,像鬼火一样。老人们常说,那是 “先人不安” 时才会出现的景象,是凶兆。他想跟夏侯辰说,可看着主人难得的笑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扫了他的兴。
入夏后,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连降了十日暴雨。瓢泼大雨哗哗地下着,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敲打,吵得人不得安宁。夏侯辰站在二楼书房,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远处的山川都被笼罩在雾气里,看不真切,像一幅水墨画被打湿了。
他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像有只猫爪子在心里挠。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茶梗沉在杯底,像一条条死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与雨声格格不入的轻响,嗒嗒嗒,像在倒计时。
“老爷,平川那边……” 福伯披着蓑衣从外面回来,蓑衣是用棕榈叶做的,雨水顺着叶片往下滴,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水。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像被冻着了,“积水快漫过青石墙了,再这么下下去,怕是要淹进坟里了。”
夏侯辰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这才想起,那片平川原是低洼处,往年雨季总要被淹上几日,只是他当初一心想着迁坟,竟把这茬忘了,像被猪油蒙了心。“快,备船,去坟地!”
他顾不得雨大,披上雨衣便往外冲,雨衣是粗麻布做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家丁们也纷纷找来了蓑衣和斗笠,撑着两艘小木船,木船是平日里用来运桑叶的,不大,在齐腰深的水里艰难前行,像两片叶子在漂浮。浑浊的黄水里夹杂着枯枝败叶,偶尔还有几条受惊的鱼从船边游过,尾巴一甩便没了踪影。
到了坟地,眼前的景象让夏侯辰倒吸一口凉气,凉气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底。浑浊的黄水里,青石墙只露出半尺高,像一条快要被淹没的堤坝,随时都会垮掉。几株新栽的松柏被冲得东倒西歪,有两棵甚至连根拔起,漂浮在水面上,像喝醉了酒的人。
“快,把水排出去!” 夏侯辰嘶吼着,声音被哗哗的雨声吞掉大半,像蚊子叫。家丁们拿铁锨奋力挖着排水沟,铁锨插入泥里,溅起一片片泥浆。可雨水像是无穷无尽,刚挖开一道口子,立刻又被灌满,泥浆溅得他们满身都是,像从泥里滚过一样。
夏侯辰也跳下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衣领往下灌,冻得他牙齿打颤,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可他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往墙上堆石块,石块很沉,他咬着牙,脸憋得通红,像关公。
直到第七日雨停,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像一把把金色的剑。积水才慢慢退去,露出泥泞的土地,像一块烂泥塘。夏侯辰踩着泥泞走到坟前,脚下的烂泥陷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像在沼泽里跋涉。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青石墙塌了半边,砖石散落一地,像被打碎的碗。最年长的太祖棺木被泡得发涨,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里渗出乌黑的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像腐烂的肉。周围的泥土被泡得松软,几处坟头都塌陷了下去,露出里面的黄土。
“造孽啊……” 三伯公拄着拐杖,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指着夏侯辰,声音都变了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第一忌水浸棺,你偏不信!这水带着地下的阴寒土性,是要污了先人的骨殖,断了家族的气运啊!你看看,你看看这棺木,怕是要散架了!”
夏侯辰看着塌损的坟茔,喉结滚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像有块石头压着。眼眶一阵发热,却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他是族长,不能哭。
那日午后,夏侯夫人正在院里晒太阳,阳光暖暖的,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突然捂着肚子疼得叫出声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夏侯辰慌忙请来郎中,郎中诊脉后,摇着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长,像一阵风:“夫人动了胎气,脉象微弱,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夏侯夫人当场便晕了过去,夏侯辰守在床边,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鲜血淋漓。
失去孩子的夏侯辰整日枯坐在祠堂,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发呆,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一般,只剩下一具躯壳。祠堂里的烛火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像一座座小小的坟。他也未曾挪动分毫,饭菜送到跟前,只是象征性地扒拉两口,便再也吃不下。福伯在他身边燃了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便散了,像从未出现过。
“老爷,昨夜我梦见太祖公了,他穿着那件旧朝服,上面还绣着仙鹤,站在坟前,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坟前总有人马走过,吵得他不得安宁,连觉都睡不好。” 平川靠近官道,近来常有运粮的车马借道穿行,马蹄踏在地上,“咚咚” 作响,车轮滚动,“咕噜咕噜” 不停,日夜不息。难不成…… 这便是三伯公说的第二忌?
夏侯辰起初以为是福伯老眼昏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老了,难免胡思乱想。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 “嗯” 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牌位上,像是没听见。可接连几日,福伯都念叨着梦里的情景,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太祖公袍角的补丁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说是块方形的补丁,用的是藏青色的布。
“老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福伯看着夏侯辰憔悴的面容,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变了个人。劝道,“不如您亲自去坟地守上几夜,便知真假了。若是真有其事,也好早做打算。”
夏侯辰沉默了半晌,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终究点了点头,他心里也存着一丝疑虑,若真是先人心有不满,那可就糟了,祖宗怪罪下来,整个家族都要遭殃。
当日傍晚,他带着一床薄被和几个干粮,干粮是夏侯夫人亲手做的麦饼,里面夹着芝麻和糖。独自一人去了平川坟地。在坟旁不远处搭了个简易的窝棚,窝棚用几根木棍支撑,木棍是从附近砍来的,还带着树皮。上面盖着茅草,茅草有些潮湿,散发着霉味,勉强能遮风挡雨。
第一夜,月明星稀,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星星眨着眼睛。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身上,有些冷。夏侯辰躺在窝棚里,身下铺着干草,扎得皮肤有些痒。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唧唧”“吱吱”,心里有些忐忑,像揣着只兔子。二更时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咔嚓咔嚓”,像树枝断裂。
他悄悄撩开窝棚的草帘往外看,只见一队巡夜的兵丁打着火把经过,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墙上,像一条条扭动的火蛇,张牙舞爪。兵丁们的脚步声沉重,“咚咚” 地踩在地上,像是在敲鼓。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附近的蛙鸣都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的声音。
一个兵丁打着哈欠说:“这鬼地方,晚上真冷,还不如在营里睡觉暖和。” 另一个兵丁接话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这附近埋着人家的祖坟,半夜别出来个什么东西才好。” 说完,两人都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夏侯辰屏住呼吸,直到兵丁走远,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看着坟茔的方向,黑漆漆的一片,心里第一次对三伯公的话有了几分相信,或许,这里真的不适合做坟地。
第二夜,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天空像一块黑布。夏侯辰缩在窝棚里,听着风吹过茅草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有些心神不宁。三更刚过,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传来,“咕噜咕噜”,伴随着商贩的吆喝声,“驾!驾!”
他再次撩开草帘,见一伙赶车的商贩正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坟地旁休息。几辆车并排停在路边,车轮碾过坟前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松软的泥土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辙痕,像一道道伤疤。
商贩们围在一起,点了堆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疲惫的脸。一个年长的商贩从车上拿下干粮,分给众人,嘴里说着:“歇会儿,吃点东西,天亮了再赶路。” 有个年轻商贩大概是憋坏了,竟径直走到青石墙边,对着墙根便撒起尿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尿液顺着墙根流下,浸湿了一片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迹。
夏侯辰看得目眦欲裂,攥紧拳头便想冲出去,指关节捏得发白。却被随后赶来的福伯死死拉住,福伯不知何时也来了,就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像个影子。
“老爷,惊动了生人,更不吉利。” 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往他耳边凑了凑,热气吹在他的耳廓上,“这便是第二忌人踏头啊!车马碾压坟前土地,是对先人的不敬;秽物玷污墙根,是要让先人蒙羞,断了家族的香火啊!您忘了念祖少爷和未出世的小少爷了吗?”
夏侯辰强压着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看着那伙商贩收拾东西远去,马车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
第三夜最是吓人。三更天过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叮叮当当”,和粗哑的呼喊,“快跑!快!” 夏侯辰心里一紧,像被绳子勒住了脖子,撩开草帘一看,竟是一群溃败的散兵。
他们衣衫褴褛,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皮肤。个个面带疲惫与惊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的兵器也歪歪扭扭,有的长矛没了矛头,有的大刀卷了刃。见坟地旁有空地,便径直走了过来,在坟地边生火取暖。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映得他们脸上的污垢更加清晰,像唱戏的花脸。
有个伤兵大概是被青石墙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竟抬脚狠狠踹向墙壁,“哐当” 一声,一块青石被踹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敢动我家祖坟!” 夏侯辰再也忍不住,抓起身边的砍刀便冲了出去,砍刀是他特意带来的,磨得锃亮。他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嘶吼着。
散兵们本就惊弓之鸟,像受惊的兔子。见有人持械冲来,以为是追兵,顿时慌了神。有个散兵举着长矛便刺了过来,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及,矛尖闪着寒光。
“老爷小心!” 福伯从树后扑了出来,像一阵风,挡在夏侯辰身前。长矛 “噗嗤” 一声刺入福伯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福伯!” 夏侯辰嘶吼着,声音撕心裂肺,扶住倒下来的福伯,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福伯躺在夏侯辰怀里,气息微弱,像风中残烛。他抓着夏侯辰的手,手冰冷刺骨,断断续续道:“老爷…… 第三忌…… 是断龙脉……”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平川尽头,那里隐约能看见农人正在翻耕新田,犁耙在地里划出一道道痕迹,“平川…… 本是…… 龙尾…… 动不得啊…… 动了…… 就…… 断了……”
说完,福伯的手便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脸上还带着担忧的神情。
夏侯辰抱着福伯冰冷的身体,跪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糊了满脸,像个泥人。他想起福伯从小对他的照顾,小时候他半夜发烧,福伯背着他跑了十几里路去找郎中;想起福伯为夏侯家操劳的一生,起早贪黑,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想起福伯总说,等他老了,就回老家种地,种种菜,养养鸡。心如刀绞,疼得无法呼吸。
福伯的葬礼过后,夏侯辰像变了个人,整日沉默寡言,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笃定,多了几分迷茫与悔恨,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这才想起福伯临终的话,发疯似的跑回祠堂,翻箱倒柜找出那本被遗忘的风水图,图被压在箱底,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风水图用羊皮制成,质地坚韧,上面用朱砂标着各种符号,有山有河,有龙有鹤。他请来镇上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东西时要眯着眼。先生指着图上的标记解释道:“夏侯老爷,您家书台山祖坟所在的位置,正是‘鹤形地’的鹤首,是气运汇聚之处,像人的脑袋,是最重要的地方。而这平川,不过是鹤尾,地势低洼,气运涣散,最忌动土。若在此处动土,便是断了龙脉啊,就像砍了鹤的尾巴,鹤还能飞吗?”
先生还说,平川本是良田,土地肥沃,只因近年战乱才荒了。如今时局稍稳,官府定会重新丈量土地,分给流民开垦。到那时,祖坟被圈进农田,日日被犁耙翻掘,先人的安宁被彻底扰乱,家族气运也会随之断绝,断子绝孙都有可能。
夏侯辰听得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窖,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的风水图掉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三伯公此时已病得下不了床,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还是觉得冷,嘴唇发紫。见夏侯辰捧着风水图进来,他枯槁的手在夏侯辰手背轻轻拍了拍,手像干枯的树枝:“辰儿,平地无靠,气不聚,风不散,本就不宜葬坟。水浸是断财路,你看咱家庄稼,今年收成怕是要减半,桑蚕也死了不少;人踏是绝人丁,你接连失去两个孩子,这都是警示啊;若是再被翻耕……” 他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怕是夏侯家真的要完了。”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像炸开了锅。佃户慌慌张张跑进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声音带着惊慌,像被狼追:“老爷,官府派人来了,在平川插了界碑,说要将坟地周围的土地分给流民开垦,下个月就要动工了!”
夏侯辰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桌沿才没摔倒,桌子被他撞得晃了晃,上面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想起去年夭折的念祖,想起刚失去的胎儿,想起为护他而死的福伯,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是他的固执与无知,像一把斧头,亲手将夏侯家推向了深渊。
“迁坟,立刻迁坟!” 夏侯辰嘶吼着,声音嘶哑,像破锣,“把祖坟迁回家书台山!不惜一切代价!”
连夜迁坟的消息传开,族人们竟无一人反对。大家看着连日来家族的变故,死的死,病的病,心里都清楚,是迁坟惹下的祸事。七叔公让人把家里的传家宝都拿出来变卖,凑钱雇人;六婶婆把自己的首饰盒都打开了,里面的金镯子银簪子堆了一堆。夏侯辰亲自扶着病弱的三伯公,带着族人往家书台山去,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
山路上的石阶虽仍有破损,走起来磕磕绊绊,却比平地多了份安稳。沿途的草木郁郁葱葱,叶片上还带着露水,鸟儿在枝头鸣叫,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在欢迎他们的归来。
寻龙点穴的风水先生围着山腰转了三圈,又拿出罗盘仔细测量,罗盘的指针转来转去,最后指着一棵老松树下道:“此处背靠主峰,如太师椅般稳固;前有溪流潺潺,似玉带环绕;左有奇石如案,右有古松如屏,正是藏风聚气的吉地,与先前的‘鹤首’相连,气运贯通,定能保夏侯家平安顺遂。”
迁棺那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像棉花糖。十六个精壮汉子小心翼翼地抬着棺木,脚步迈得很慢,生怕惊扰了先人。沿着山路缓缓而上,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滴在地上,瞬间被晒干。夏侯辰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福伯的牌位,牌位是用梨木做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味。一步一叩首,额头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上磕出了血痕也全然不顾,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石阶。
当八具棺木重新入土时,夏侯辰跪在坟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咚咚咚”,像是在赎罪。“列祖列宗,是孙儿不孝,害你们受了委屈,孙儿知错了!以后定当恪守祖训,再也不敢妄动了!”
三伯公在一旁,由人搀扶着,对着坟茔喃喃道:“先人若有灵,莫怪辰儿一时糊涂,往后我夏侯家定当恪守祖训,敬畏天地,不忘根本。”
奇怪的是,自打祖坟迁回山腰,夏侯家竟渐渐顺了起来。半年后,夏侯夫人再次怀孕,这次孕期安稳,没再出任何岔子。临盆那日,天气晴朗,顺利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两个孩子哭声响亮,像两只小老虎,身体健康,胳膊腿都很结实。
三年后,夏侯辰的丝绸生意越做越大,他吸取先前的教训,诚信经营,对待客户像对待亲人一样,广结善缘。竟打通了海上商路,将丝绸远销海外,换回了珍珠、香料和宝石,家里的日子又红火起来。家族里的孩子们也个个聪慧懂事,读书的成绩优异,在学堂里总是名列前茅;务农的勤劳肯干,庄稼长得比谁家都好。
每年清明,夏侯辰都会带着两个儿子和族里的晚辈去家书台山祭祖。他总会指着山间的云雾,云雾缭绕,像仙境一般。给孩子们讲起那段往事:“平地虽坦,却无依无靠,藏不住气运;山地虽险,却有山水相护,能聚得住灵气。做人做事,都该学这山,要懂得敬畏,懂得藏锋,切不可妄自尊大,违背天道啊。”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小儿子还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我们以后都不迁坟了,让祖宗们好好睡觉。” 夏侯辰听着,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
夏侯家族的起落,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古人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对祖宗规矩的尊崇。平地祖坟的三忌,看似是简单的风水之说,实则藏着古人对生存环境的智慧总结:水浸棺是防涝避灾,护佑先人的安宁,让他们在地下得以安息;人踏头是守护尊严,维系家族的体面,不被外人轻慢;断龙脉是坚守根基,延续家族的气运,让香火得以传承。
这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安稳,所谓吉地,不过是顺应天道、合乎人心的选择。正如那家书台山的祖坟,守着山,便有了依靠,像大树有了根;守着水,便有了生机,像鱼儿有了水;守着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便有了传承的力量,也守着一个家族最根本的气运,像船有了舵。
敬畏传统,并非固守陈规,不是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而是要从先人的经验里,读出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然的顺应,对未来的担当。唯有如此,才能在变幻的世事中,找到安稳的根基,像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一处港湾。让家族的血脉与荣光,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江河,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