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居工地找平有讲究,门槛石风水很重要!
54 2025-07-03
老 家 ( 小 说 )
文 / 江水东流
01
老唐在石岭镇政府驻地公交站下了车,掏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心里忿忿地骂了一句:死娘们老赵!非得不叫我开车,自己开车的话,早就到家了。
对于这次回老家,老唐思虑良久了。自从为老母亲上过三周年忌日坟,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回老家了。想想自己已经五十九岁,俗话说的算上虚岁六十了,还有不到一年就正式退休,老唐决定年底回一趟老家,给父母和已故的祖宗们上坟。
回老家的想法一提出来,即遭到老婆赵玲的反对。赵玲已从教师岗位退休两年多了,平时没事就去健身、逛街、跳广场舞。她自己娘家的亲戚都在市区附近,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见面。所以她不愿意回老家,确切说是不愿意回公公婆婆那头的老家。
赵玲的意见很明确:男、女老祖要是有一个活着,必须得经常回去看看,尽尽孝心,这是做子女的本分;现在两个老祖都走了,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何况老屋已经锁门闭户好几年了,即使回去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待了。
老唐说:“咱又不住下,回去上了坟就回来。”赵玲说:“你谝什么孝顺!没听人家说嘛,孝子床头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堆灰。活着时好好孝顺,死了就算了吧!人死如灯灭,一死万事了,你烧多少纸也不管用。”
老唐主意已定,只好劝老婆说:“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这是几百年、上千年的老传统了,咱不能忘本不是?咱就抽出一天的功夫回去趟……”赵玲根本听不进去,打断他的话说:“不行!什么社会了还论那老一套。要不,到小年辞灶那天,你去买两吨纸,在十字路口烧烧吧!这些年,我看着大街上人家很多这样弄的。反正心到神知、心诚则灵,你只要有那份孝心,不论在哪儿烧纸,效果都是一样的。”
老唐苦笑着摇摇头:“那样太糊弄了。再说,人家那都是离老家太远了实在回不去的。咱老家就这么点距离,咱又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还是回去亲自到林上烧烧纸才合适。”赵玲的态度依然坚决:“三、四百里路呢!这还不算远?要回你自己回吧!我是不回去。我在家哪儿也不去,提前打扫卫生、准备年货,还得去给小宝贝买两身衣服,等着亮亮一家三口回来过年。”
一提到独生儿子唐亮要回来,老唐就没话说了。唐亮是老唐夫妇这大半辈子最大的骄傲,当年高考时以全海曲市第一名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本科毕业后一路硕、博连读并取得双学位。离开清华后在北京参加工作,又与一家庭条件很好的北京姑娘结婚,生了个女儿已经快一岁了。因为这是小孙女糖糖出生后第一次回来过年,所以赵玲格外重视,自从接到消息后就激动得睡不好觉。
她不光一遍遍的筹备儿子一家三口的吃饭、住宿问题,连春节期间到自己娘家那头亲戚家串门的行程都考虑了一大圈。这还不算,她以“看看俺那宝贝孙女长得什么样了”为借口,三天两头主动与儿媳妇雯雯视频聊天,每次视频临结束时都要核实一下他们回来过年的消息是否确定,就怕人家想法有变又突然决定不回来了。雯雯表现得很不错,每次都十分真诚的向婆婆保证:放心吧妈!只要不出现疫情方面的问题,我们肯定会回去的。视频通话结束,赵玲又会滑动放大手机中糖糖的照片,笑眯眯的看上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恋恋不舍地合上。
“好吧,好吧!”老唐不再指望老两口一块回老家了,“我自己回去给俺老祖上坟,你在家等你的宝贝孙女回来吧!”
腊月二十六是农村人上年坟的常规日子,一大早老唐就要出门,赵玲却比他更早一步把车钥匙收起来了。她的说辞无可辩驳:“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你自己开车回去,在路上我不放心。”
赵玲说的确属实情,老唐的血压一直不正常,一年前得过一次脑出血,上班期间突然晕倒在办公桌前,幸亏被同事发现后及时送到医院,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赵玲说:“我跟着一块的话你可以开车,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坐公交吧!开着车在路上万一有什么情况,又没人发现,就麻烦了,真事的!”
老唐说:“多少年不坐公交了,我愁得慌,太慢了。”赵玲说:“没事,你多找点零钱捎着就行,车次多得是,又便宜,比开车省狠了钱了。”
没有办法,老唐找了一把一元的钢镚揣进兜里出了门。他先花一块钱坐市内公交到海曲汽车总站,又花三块钱坐区、县际公交到城阳县城,再花两块钱坐城乡公交到石岭镇驻地。
老唐心里一边埋怨老婆,一边估算了一下,如果自己开车的话,走山海大道转国道大约需要两小时,走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就够了。而现在倒好,这一通折腾下来,他从东到西兜了一个小半圆圈,在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
02
老唐站在国道边的老槐树底下,想看看有没有顺道的车把自己捎回村里,踅摸了一会儿,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只好步行往家走。心里想着,路上要是碰到开车的熟人就搭个顺风车,碰不到熟人就一直走到家,算起来也就是三里多路。当年在镇上读初中时,家里连个自行车也没有,整整步行往返了三年。现在重走一遍曾经的路线,既回味一下过去的时光,还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呢!
老唐下了国道,沿着一条新修的沿河路往家走。这条路的前身是一条没有硬化的土路,老唐走过很多年、无数次。如今几年不回来,竟然完全变了模样,路面全部用沥青硬化了,两边是排列规整的柳树、松树、国槐,还有樱花、海棠、金叶石楠等多种绿化苗木。老唐边走边想,可惜是冬天,到了明年春暖花开时,这路边的风景比起城市的街道来也毫不逊色。
顺着沿河路走了大约一里路,老唐欣喜的发现了一个小型广场。广场西邻水面,东以沿河路为边界,面积不大,设计得却很精致。周围是错落有致的各色苗木,中间有凉亭、假山、奇石等,靠北一侧还有以垂丝黄金榆为边线标志的七八个停车位。西南角上有一块竖立的大型奇石,老唐以为上面会有小广场的名称,近前看时却刻着这条河的名字“宋公河”。小广场上没有人,只是在中间的停车位上停了一辆白色的大头车,车里也没有人。
老唐站在小广场上,向西北方向看,河对面一里远的地方是唐氏祖林,自己的好几代祖宗包括父母一辈的已故亲人,都埋在那儿;再往西北方向走一里路,就是唐家岭村了。
老唐从小就听村里老人讲,唐家岭村是全石岭镇风水最好的宝地。村西、北方向是一片土岭,海拔不过二百米高,却有个相当拿人的名字——望海楼,其实和“楼”根本沾不上边。岭上是一片不算茂密的树林,还有几间土墙茅草房,可能是早年间看树林的人留下的。村东、南方向是一片平原地,栽植着大片的白杨树。白杨林东面是自北向南流淌的宋公河,南面是自西向东流淌的马姑河。
宋公河和马姑河交汇的地方叫“三汊河口”,这个不知名字的小广场就坐落在三汊河口附近。两河交汇后沿着三汊河口继续向东南方向流淌,穿过石岭镇驻地后汇入沭河,“沭河”在这里被叫做“大河”。过了三汊河口一直到大河的这一段河流是叫“宋公河”还是“马姑河”,亦或是另有其名。老唐不知道,我们也不必细究了。
老唐正看着河对岸的唐氏祖林方向出神,一个年轻人从停车位一侧的绿化带里走出来,两手还提着裤子正扎腰带。年轻人刚要伸手拉大头车门,看到老唐又停住了,愣了一下说:“你不是唐家岭的唐建功吗?回老家来过年?”
老唐看了看他,确定不认识,只好上前握了一下手说:“是啊!我是唐建功,回老家上坟。你认识我?你也是唐家岭的吗?”年轻人说:“我是薛家岭的,咱们东西两庄的,还扯连着亲戚呢。叔,你叫我小薛就行。俺大大叫薛俊开,在石岭中心初中时跟你是同学。你还能想着吧?”老唐想了一下,没想起薛俊开的样子来,只好尴尬地摇头说:“老了,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
小薛说:“我从小就知道你。听俺大大说,您老唐家祖林里风水好啊!从毛主席那个年代开始,你是咱周围几个庄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那年唐家岭为庆贺你上大学,演了好几晚上电影,还放了很多鞭炮。真厉害!”
小薛说着掏出烟往老唐手里递,老唐摆手说不抽,小薛自己点了一颗,又竖起大拇指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啊!想不到您儿比你更厉害,直接考上了清华大学。都过去十拉年了,直到现在老家的人还在讲这件事,全石岭镇的人没有不佩服您老唐家的。真厉害!”
凭心而论,小薛说的是实话,但老唐还是觉得受了吹捧而不好意思,只得转换了话题说:“您大大身体还好吧?”小薛脸色一沉说:“早死了,得了坏病。唉!快上十年坟了。”
老唐一阵伤感:“你看看这事弄得,老同学没了,我也不知道。”小薛说:“你光在外边上班、当官去了,轻易不回老家,老家的很多事都不知道。正常啊!”
老唐苦笑说:“哪里当什么官,下年就到点退休了。就是上班挣个死工资,还不如你们在家里挣钱多。哎,你开着这辆大车做什么生意?”小薛说:“弄了个小养猪场,养了一百来头猪;还给镇上的饲料厂代销猪饲料,伺候完自己家的猪,再开着大头车给别的养猪户送饲料,捎带着多挣点。”
老唐说:“那很好啊!这几年行市很好,挣了不少吧?”小薛一下有点兴奋了:“还行、还行,好的时候一年有几十万。我得好好挣,三个孩子等着花钱呢。就是上边这个政策不稳定,一阵说环保有问题,非得叫把小养殖场都拆了;一阵看着养得少了猪肉价格涨了,又说鼓励扩大养殖规模。”小薛咽了口唾沫,向东北方向指了一下,“叔你看看,胡家岭、曹家岭俩庄的地都被占用去建了工厂,那四个大烟囱,白天、晚上呼呼的冒白烟,还冒火头。他们不嫌乎污染,非得说我们养猪场污染环境。我看着乜些人没有个长远眼光,都是些神经病!”
看小薛把一颗烟抽完,老唐趁机说:“你还很忙吧,咱有空再拉。顺路的话你捎我一段,到唐家岭村头我下来走回去就行。”小薛爽快的说:“你看看俺叔你说的,怎么还捎你一段,我专门送你,直接把你送到家门口。唐家岭大街小巷的我都透熟,有时候一天去好几趟。”
坐在小薛的大头车上,老唐一边拉闲呱一边想薛俊开到底是哪一个。他把能想起来的初中同学都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愣是没有薛俊开的印象。
03
终于又回到了这座只有三间正房的旧式农家三合院,老唐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顿觉一阵久违的亲切扑面而来。然而,仅仅瞬间的亲切感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无限的伤感和失落。
老唐先在天井里转了大半个圈,看了看南平房屋檐底下的铁锨、䦆头等几件小农具和几根烂了半截的木头,扫了一眼西院墙边水泥台子上那几个只剩了半盆干土的破花盆。他没有去开东屋和南屋的门,而是进了堂屋。堂屋门框里外都挂满了蜘蛛网,有几根沾在了老唐的鼻子、眼眶上。屋里只有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像幽灵一样杵在墙根和墙角处,再无一丝生机。
堂屋的正当面墙上挂着祖母、父亲、母亲的遗像,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老唐把三个相框拿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湿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在擦拭遗像的过程中,老唐的眼泪一次次滴落在覆盖照片的玻璃上。擦拭完毕,老唐把相框挨个挂在原来的位置上,后退三步站住,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连续跪下、起来三次,磕了一共九个头。
就是这几间普通到无法再普通的老屋,承载着唐家几代人的情感记忆。老唐自打记事时起,族中老人们就一遍遍地向他讲述家族旧事。三百多年前的清朝时期,唐家岭村的唐氏始迁祖因兄弟不和闹分家,父子二人从县城北边的唐家沱沟头村南下九十里到此立村,定村名为唐家岭。后来,虽有秦、薛、闵等家族陆续落户于此,但村名一直沿用至今。
唐家的门户在唐家岭村一直是最大的,据家谱上记载,二世祖生了五个儿子,分成“五大门”,又称“老五支”,其中的三支族人迁到潍坊、临沂一带去了。“五大门”的长支有两个儿子、十个孙子,又形成新的“十大支”。后来,部分族人再次外迁,目前留在村里的唐氏族人,多数是“十大支”中的长支之后。
老唐的曾祖父早年父母双亡,只有本人一根独苗;祖父兄弟四人,到了父亲一辈共有亲堂兄弟九个。目前村东南角这一片十几座宅子,全是从祖父兄弟四个年轻时开始创下的家业。
老唐家的这座老屋,是他父亲小时候盖的。听祖母讲,他的祖父在盖好房子不久就在里面咽了气。后来,分别在父母结婚时、祖母去世后三年时翻修了两次。
老唐永远忘不了,就是在这座老屋里,兄妹四人相继长大成人。哥哥去了东北,在黑龙江省尚志市的一面坡镇落了户;两个姐姐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初中毕业即回家务农,然后嫁到外村;只有老唐是全家人的骄傲,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参加工作,还找了个城里的丈人家,最让父母高兴的是生了个男孩。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默无声息的驻守着这几间老屋,长年累月的盼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回来。每次接到儿子一家回来的消息,两位老人都会激动得好几天睡不安稳觉,不知道怎么准备才好;短暂的相聚后,小孙子一旦离开,他们又会失落好几天,然后开始盼着下一次见面……人世间的日子不经混,在儿子结婚生子、孙子又慢慢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两位老人一步步滑向衰老的深渊。就在唐亮考上大学的前一年,老唐在这座老屋里送走了父亲。
唐亮考上大学后,老唐专门买了烧纸、香烛、供品和鞭炮,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上喜坟。老母亲专门准备了九样阴间菜品带到祖林上供养。她异常激动地抓着孙子的手说:“真是我的好孩子,你算是给咱全家人争了脸了,真好!这会儿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的,到阴间把咱家里的事跟您爷爷和您老爷爷、老奶奶说说,叫他们也高兴高兴。唉!可怜您爷爷命苦啊!死早了,没能亲眼看着你考上大学。唉!”
长吁短叹一番,老母亲脸上重新堆满希望的笑容,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孙子说:“我得好实活着,不能死早了,争取看着俺孙子大学毕业,再看着你结婚娶媳子。还得再看着你给我生重孙子,至少也得生俩。你看看人家都生三个、生两个的,生四个的也不少。老话说得对啊!多子多福,有人就有钱,越多越好。”
十多年以后,老唐也是在这里送走了享年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母亲比父亲大三岁,还多活了十四年,在村里已算高寿。遗憾的是,老人家直到最后合眼也没能等到重孙子的出生,甚至连自己的孙媳妇长得什么样也记不清楚。
04
看看时间过了正午十二点,老唐决定先去买东西上坟,首先完成这次回老家的核心任务。
在村中心大街上的的兴旺超市里,老唐买好了纸、香和几种供养的小点心。又想到要去看望近支唯一在世的长辈——七婶,于是又买了一箱纯牛奶和两盒营养品。戴着眼镜的超市老板文文绉绉的说:“我说二哥啊,人家平头老百姓上坟买点纸、香的就行。你不一样,你在外边当干部,创得好啊!得多买上两样。大过年的上坟,你得多花点,咱孝顺自己家的老祖,不伤天理。”
老唐一愣,问他:“还买什么?”小老板跑到院子里,提回来两大袋子黄纸叠成的“金元宝”和一个用面值百元冥币折叠了插起来的像花篮的东西,放在柜台上指点着说:“二哥你别当是贵啊,很便宜。十块、十块、二十五。”老唐连连点头说:“好,好,都要着吧!”
回到老屋,老唐把上坟的东西放下,提了牛奶和营养品去看望住在隔壁的七婶。只见七婶家大门紧锁,正要返回来,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妇女走过来说:“俺七奶奶赶集去了。她的大门锁了也不管用,你一推就能钻进去人,把东西放门后里吧!你先去忙,等她回来着,我过来跟她说说就行了。”老唐一边说“好”一边用手一推,大门果然一下子开到了一半。老唐把东西塞到门后,重新拉上大门,然后回家搭纸上坟。
在宋公河和马姑河交叉环抱中的唐氏祖林,据说文化大革命前有坟茔二百多座,当年破四旧时,响应上级政策号召,全部平掉了坟头。若干年后,又有少数几个坟头被重新堆了起来,具体位置就不是那么准确了。加上近几十年来埋在这儿的过世老祖,总共有二十多个坟头。
老唐先在祖父母、父母的坟前摆好供品,点了纸、香和“金元宝”“钱篮子”等物,跪下磕了头。然后,按照常规风俗,他带着事先预留出来的叠成一小沓一小沓的纸钱,在祖林里转了几个圈,每个坟头前烧一小沓,算是给阴间同一家族的老祖们送钱来了。
想到自己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状况会越来越差,回来为老祖们上坟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儿子在北京定居,基本上不可能回来为他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上坟了;至于孙子一代,将来定居的地方还不知会在哪儿……老唐一边想着一边擦眼泪,他忽然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死,死后会被埋葬在哪儿呢?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老祖宗留下的这句话,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呐!
老唐重新回到父母坟前,心里默默研究了一下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坟头的方位,很快就确定了自己兄弟两个将来的埋葬位置。如果大哥能同意,可以提前把兄弟俩的寿坟修在父母坟头的下方位置。这样一来,等有一天大哥大嫂和自己两口子走了,就可以埋葬在父母身边,这是中国式孝道的重点内容之一。
老唐打电话给大哥唐建成,表达了准备修寿坟的想法。唐建成很干脆的拒绝了,他说:“想修你自己修吧!我跟您嫂子的就算了。我们早商量好了,已经四十多年不在老家了,死后也不打算回去了。”
老唐想跟他讲一下“子随父葬”的道理,他哥哥却没有耐心听。唐建成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儿,以后也没个上坟烧纸的;就俩闺女,都在一面坡结婚成家了。我就在这里慢慢老死算了,死后叫闺女、女婿把骨灰撒到深山老林里,一点后想也不留。我告诉你啊二弟,人活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老唐放弃了与大哥讲孝道的想法,直接奔村委会大院去找党支部书记唐光明。光明书记很敬业,听值班的妇女主任打电话汇报说唐建功找他,正吃着午饭就放下筷子跑到了办公室。老唐刚把话说到一半,光明书记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我说二叔,咱爷俩实话实说,现在砌坟是不可能的!别说你的户口早就不在咱村里了,就是现在村里的人也不能随便砌坟了。前两年砌好的那些寿坟也不能用了,提前打好的棺材也使不上了,都开始用公墓了。咱庄和宋家岭、略疃三个庄合用一个公墓,就修在略疃北边的凤凰顶东坡上,往下走几步就是宋公河。那地方风水很好,愿意看看的话你就去现场看看。那些日子咱村里一些老汉、老嫲嫲去看的,都说弄得不糙。”光明书记一边为老唐倒茶水一边说。
老唐不大死心,继续问:“那就是说,以后老了人都得进公墓,以前的老林都不能用了?当儿的都不能埋在父母身边了?”“对!上边就是这样规定的,谁也没办法。这两年村里一旦老了人,党委就派人进村盯着,直到把骨灰盒送进公墓里埋好了才离开。”光明书记呷了一口茶,“不光新老了的人都进公墓,我还听说,下一步,原来的老坟头也可能会平了或者迁到公墓里。如果真这么办,就像您家俺三爷爷三奶奶那坟,不想平了坟头的话,就得迁到公墓里去。”
老唐心里好一阵纠结。唐光明的父亲与自己虽然出了五服,但还是同一大支的族人。作为自家人,唐光明不可能故意难为自己。既然上边就是这样规定的,村里干部必须执行,再说多了也没有用。是啊,看起来大哥的思想好像比自己还先进,死在哪里埋在哪里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何必非得要回老家安葬呢!更何况,自己将来被埋葬在哪儿,本人是没法操作的,只能通过儿子、孙子来实现。
目送老唐快走到村委会大院门口了,唐光明猛然想起什么,急忙说:“忘了问问你,二叔你吃饭了吗?到俺家吃点吧!我刚才正吃着呢,再回去叫北坡小饭店里送几个菜来,咱爷俩喝上两杯。”老唐急忙摆手说:“吃了,我吃了。你快家走吃去吧!”
05
老唐本打算回老屋收拾一下就离开,半路上可以在镇上或县城喝碗羊肉汤,天黑之前差不多能回到市区。回到老屋大门前,老远就看见七婶坐在门口的水泥墩子上,似乎是在等他,老唐赶快问好:“七婶子,身体很好啊!”。七婶早早站起来,迎面抓住老唐的手,激动的眼里含了泪说:“好啊!很好,很好。俺那侄唻!我赶集回来听说你来了,寻思着你是上坟去了,我在这儿等着你。快点上俺家来,先喝口水歇一歇,我办饭你吃。”
老唐说:“不吃了,我还急着赶回去。今天没开车来,我得早往回走,这个时候天黑得快。”七婶说:“不行,不吃了饭不能走!好几年家来这一趟,不吃饭就走像什么事?没有您妈了还有我呢,还能不管你吃顿饭!天黑了就住下,怕什么的!咱娘俩见了面,怎么着也得拉个呱。”
七婶不由分说抓着老唐就往家拽,老唐心里一阵不忍,只得跟着去了七婶家。
八十多岁的七婶身体依然硬朗,很快就炒了两盘菜,和煎饼一块摆在餐桌上,同时把餐桌上两个剩盘底收进小菜厨里,一个劲地让给侄子吃,自己却不吃。她说:“我一天吃两顿饭,得快落日头时才吃第二顿。炒的菜不多,你全吃了别叫剩下。我到待会还有那俩盘底,炆炆吃就够了。”老唐听了心里觉得酸酸的。
七婶说话的风格依然不变,不论对方听不听,她只管单方面输出,也就是拉一面子呱。“二侄唻,见了你我喜得了不得。您大大这是亲属兄弟九个,没等着成家就死了俩,算起来俺这一辈是老弟兄九个、老妯娌七个,到今天死的就还剩下我一个了。到哪天我再死了,你回老家来就见不着个老的了。有空就来啊!咱娘们见个面拉两句呱也是好的,见一回少一回了。唉!再来千万别买营生,我有的是好吃的,不缺,你别去花那个钱。你家里小孩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都明白,在外边上个班,起早贪黑的挣那点工资,不容易啊!有时候寻思寻思,你在外边上班,还没有咱家里会做买卖的那些人挣得多。你看看人家咱老家里乜些有本事的,挣狠了钱了,没有几个还在庄里住的,都出去上城里买了楼、买了车了,老婆孩子的都进了城。”
老唐边吃边点头,边听七婶继续说:“打您老爷爷活着那个时候,人家看林地的先生就说咱林墓里风水好,能出县团级干部。到你这一辈里,男弟兄十九、女姊妹十八个,一家家都过得怪好。多亏你在咱庄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给那些兄弟姊妹们带了个好头,家里这些老的少的,没有不夸你的。再下一辈里,咱就更厉害了。您家俺孙子考上清华大学,全石岭镇上没有不知道的,咱这一大家子是修来了多大的福气呀!”
老唐心里清楚,自己这一群堂兄弟姐妹中,在市里、县里上班的有十几个,还有俩在省城济南当老师的。但真的论起行政职务来,好像还是自己最高,也就是在市直部门里混了个小科长。算来算去,没听说谁当了县团级干部。下一代里,实行计划生育的结果是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也没见有哪个当了什么干部的。要说这县团级干部,听起来好像官不算大,全中国多得是,但真要想当上,背后没有两把刷子支棱着的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转念又想起来,自己的职务虽然没升上去,级别倒是成了“四级调研员”了,工资待遇差不多能顶个副处级。当年那个看林地风水的瘸腿先生,说的也许就是这么个事吧。
七婶还说:“唉!有家口的这老弟兄七个,您七叔命最不好。年幼的时候,老想着怎么着也得生个儿,结果我一连生了这七个闺女,到生不了了也没生出个儿来。唉罢罢罢!成了绝户头了,死后连个上坟烧纸的都没有。从您七叔死了,我一到过年过节的就多烧纸,有一部分给他的,也有给我自己的,叫他先给我收了存着,我死后到了阴间着好用。”
老唐要给七婶二百块钱,七婶坚决不要,她说:“二侄唻,您婶子这会儿不缺钱,耽不了花。你好实想着,等我死了,年节里来家给您大大妈妈上坟的时候,也给我跟您七叔捎带着烧个纸夹子。”
老唐连连点头说:“是,是,我忘不了。七婶子,你情管放心!等你老了,哪一回家来上坟,我也不能落了你跟俺七叔那个坟头。”
七婶一手抓着老唐,另一只手擦摸了一阵眼泪,又说:“说归说耶,二侄,人啊,活一辈子得知足,你要是不知足那还有个头!你别看我没儿,这辈子也没难为着。您大姐和您六个妹妹都很孝顺,轮换着来给我送好吃的,闺女婿也都很好,我管什么缺不着。为人一辈子,什么事也得想开,谁也不可能光有好事,谁也不可能光遭着孬事,有好有孬、长短不齐扯乎着才算一辈子。光想事事依着自己的心眼那还行!心里不能没个好啊!你说是不是二侄?人就得知足。”
那几年见了七婶,她从来没说那么多话。当然,老唐也没工夫听。今天这一通子拉,老唐觉得七婶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老人家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起码也是一辈子饱经风霜。然而,他心里急着回市里的家,只能找个茬口让七婶的话暂时收尾。他急急收拾了一下,锁好老屋的门就往镇上走。
06
老唐正在站牌边上看看是否还有通往县城的公交,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回头看时,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唐建功”“李德田”,随即激动地紧紧揽在一起,奋力拥抱对方。
四十多年前,在石岭中心初中读书时,老唐在班里的考试成绩几乎次次第一;家在镇驻地的李德田成绩同样稳定,也是第一,但顺序是从后面数的。其父“李大本事”找到学校,指名让唐建功做他儿子的同桌,说这是挽救他儿子的唯一方式。班主任老师开始不同意,李大本事就去找校长,蹲在校长办公室门口说什么也不走,校长只好勉强答应了。后来随着接触日久,俩孩子学习之外私交还不错,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遗憾的是,小唐没有挽救好小李的学习成绩,初中毕业时,他还是毫无悬念的回家了。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小唐变成了老唐,小李变成了老李。
两个人拥抱了半天,又抓着对方的手不放,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走,上车,慢慢拉。”老李指了指停在路边沿街店铺门口的一辆皮卡。老唐说:“就在这儿说会话吧。我得到县城转车回市里,走晚了赶不上车了。”
老李说:“回去咋!多少年不见面了,都成老汉了。快点跟您家里弟妹说一声,不回去了,快过年了,到我茶园里一块坐坐喝两杯。晚上到我那儿住下,我自己有宾馆。明天再回去还晚了?一点也晚不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今天再不聚聚,以后再见面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了。”老唐觉得老李的话说得很到位,不容推辞,于是给赵玲发了一条微信:住一晚,明天回。赵玲回复一个字:奥。
老李先拉着老唐去了他的桂兰茶园。石岭一村南坡的二、三百亩地全是老李承包的,一多半面积种着茶树,茶林中间还树立着一座陆羽的石像。茶园的东北位置盖了一排十几间平房,办公室、卧室、厨房、餐厅、厕所一应俱全,平房前面是一大片桂花、玉兰等几十种花木。参观了一圈,老李指着茶园西边说:“靠国道的那一溜沿街房也是我的,开了快餐店、浴池,还倒弄点煤炭什么的,那后边有个大院能停车,儿子在那儿经营。我主要管理这片茶园,街里的小宾馆叫您嫂子看着。——走走,上屋里喝水,我叫饭店送菜来,酒有的是,想喝什么样的都行。我再叫几个老同学来陪陪你。”
时间不长,一辆小面包车送来了十个菜。送菜的中年妇女穿着打扮很随意却颇有风韵,她一边朝老李挤眼弄鼻,一边主动帮在茶园看大门的老两口拾掇好餐桌、摆好碗筷。老李说:“他婶子,坐下陪俺同学喝一杯再走。”中年妇女摆摆手,光笑不说话走了。这期间来了四个家在附近的老同学,两个曾经和老李、老唐同班,另两个是同级不同班的。
酒席开始,老李宣布:今日这酒场,非常特殊,不听任何理由,平均喝,喝完都把破车放这儿明早再来开,走回去,走不回去的自己找人来接。那四个人都说好,老唐无奈,把在心里编排了两、三遍的拒酒词咽回去了。
纯粹的、真正的中国式同学酒场,那气氛,真不是“热烈”“融洽”之类的词语所能够表达和形容的。什么借口也不找,说开就开,说倒就倒,说喝酒喝,说几口干了就几口干了……
席间老唐提起薛俊开来,老李说:“是咱班的,学习比我多少好一点,死了好几年了。他一辈子就跟酒亲,一天喝三顿,哪顿都得斤数,谁劝也不听。最后查出来肝上的毛病,晚期,刚五十露头,嘎嘣嘛哒了。”同学刘大个子说:“乜个人才罢罢唻,长年蹲家里不上坡,一辈子没干点正事,就赚了一肚子酒。不过,人家他儿可不随他。”另一个同学说:“嗯,小薛乜青年还行,从来不喝酒,一口不喝,就知道干活挣钱,一年好几十万。你别看他那死样的,长得乌黑,个也不高,还娶了俩媳子。头一个媳子不生孩子离了,又找了一个长得漂白还很俊,一摆溜生出仨儿来。”
老唐心想,看起来自己一个月那几千块钱的工资,跟老李、小薛等人的收入根本就不存在可比性。忽又想到死去的老薛,由老薛之死联想到自己的脑血栓和每年体检时都存在的脂肪肝,猛然间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扯了两下老李说:“行了,老同学,喝不少了。咱们适可而止吧,来日方长嘛!”
老李检查了一下酒瓶子,一共拿出来六瓶低度五莲醇,已经空出来五瓶。刘大个子这时候已经明显带了醉意,站起来抓着老李叫开了“姐夫”。老李按着刘大个子叫他坐下,痛下了适可而止的决心,意犹未尽的说:“也好,最后每人点一点点,喝个‘满堂红’。水饺就免了,再一人一碗面条,常来常往、长长久久。”看大门的老汉惟恐他们喝完这点点后,还得再倒上一点点,趁着上面条的机会,把剩下的多半瓶酒给拿走了。
07
老唐随老李回到老李家开的梦鑫宾馆,看到服务台里边坐着一个男孩在写作业。老李说:“鑫鑫,快叫爷爷!”男孩欠了一下身说:“爷爷好!”
老李介绍说:“这是俺大孙子,八岁了;还有一个小孙子,刚生了几个月。”老唐禁不住感叹:“你就比我大一岁,孙子都八岁了,还俩孙子!我就一个儿子,刚有了一个孙女,还不到一岁呢!”老李说:“这算什么!俺两个闺女都比儿大,一个闺女家仨外甥,最大的外甥女考上大学一年多了。”
老唐简直是吃了一惊:“这么说,你四十来岁就当姥爷了!”老李说:“是啊,四十二那年有的大外甥女。俺不跟你似的学习好能考大学,俺上学不行,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找了个大媳子。您嫂子比我大六岁,只能早结婚早生孩子,我二十岁就有闺女了,俺大闺女也是二十就出门子了,你说不早当姥爷怎么办!农村人不大讲究,俺爷们都是先结婚生了孩子,到了年龄才去登的记。”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自豪和满足。
老李大声召唤老伴刘桂兰从里屋出来找茶叶冲水。刘桂兰的嗓门和老李的差不多大,见了老唐,表现出早已十分熟悉的神情,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容:“俺下庄户地的,跟您城里人不一样,生活条件差点,但很知足。俺三个孩子,现在六个外甥、两个孙子了,寻思叫儿媳妇还得再生一个,一家仨孩,凑上九个,九九长圆。”
老唐顺着老李两口子的描述,快速的在心里核算了一下:老李比自己大一岁,绝对的算是同龄人;老李有三孩子,大闺女比唐亮大十岁左右;老李目前有八个第三代,最大的外甥女比糖糖大二十岁左右。综合结论是:老李家后代的繁衍发展比自己超越了差不多一辈人。
聊着陈年旧事喝了一会水,老唐试着头有点大,酒劲慢慢的上来了。
“得睡,有点累,你们也早休息。”老唐说着站起来,拿出三百块钱放在鑫鑫的作业本上,“真是好孩子,爷爷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孩子摆手说不要,刘桂兰抓起钱来往老唐手里塞,老唐接过来又掖在孩子的书底下,转身往楼上走。
老李把老唐送到三楼房间里,刘桂兰提着一壶开水跟上来,向老唐交代了一下房间内的空调、电灯的开关位置等注意事项,让老唐赶紧睡觉。临离开时,刘桂兰把三百块钱放在电视柜上说:“他叔,你快把钱收起来吧!千万别再客气了,小孩子还不会花钱。等俺娶孙子媳子着你来喝喜酒,到那时给多少俺也要。”
老唐倒了一杯水放在小床头柜上,简单洗漱一下就上了床,一股疲惫的感觉顿时袭遍全身。迷迷糊糊中手机突然响了,睁眼一看是儿子打来的。
“喂!亮亮,你回来了?糖糖也回来了吧?好啊,很好!快回家吧!您妈在家等着呢,多少日子就盼着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快回家吧!”老唐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里,才听到儿子的说话声:“爸,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你在老家住下了。你住哪儿?老家那房子还能住吗?”
“我回老家了,回来上坟了。快过年了,我得给您爷爷奶奶、您老爷爷老奶奶上坟啊,不上不行啊!——奥,忘了跟你说了,我住一个老同学家,他家开着宾馆,还有茶园。条件很好,你放心吧,不用惦记我。快回家吧!您妈等着你们呢。”
电话那头的唐亮明显愣了一下:“爸,我在北京呢,到除夕那天才放假,那能回去这么早?我买了二十九晚上的机票,十点多到家。”
“奥、奥,好啊!好!几点到家也行,我开车去机场接你。什么也不用带啊!空着手回来就行,您妈什么也准备好了。”
“爸,你是不是喝酒了?不是戒酒了吗?去年有病住院的事,你忘了?!”
“没事、没事,特殊情况啊!碰上老同学了,初中的,你想想,都好几十年不见了。一人就喝两杯,二两半的杯子。——奥,不是,没有那么大,不到二两半,也就二两二吧。”
“什么情况是特殊情况?你是不是馋酒了故意在老家住下的?别忘了,健康第一,自己的命最重要!知道吗?一口也不能喝!”
“奥、奥,行啊!是不能喝。我上床了,要睡着了。就这样吧,你有事打电话给您妈就行了。我睡了啊,明天早起来去坐车。”
(2022年4月)
作者简介:
江水东流,字泽之,号至简斋居士,山东莒县人,武汉交通科技大学毕业后进入武警边防部队服役,2012年转业到地方工作,现供职于文化和旅游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