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上坟有讲究:三俗要改,三人要到
96 2025-09-11
天元二十七年的夏末,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仿佛天河倾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汇成急流,冲刷着这座古老城池的每一道沟壑。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和水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城南陋巷深处,一扇破旧的木窗被风拍得哐哐作响。窗内,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跳跃,光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扭曲。岑太乙独坐灯下,身形清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裹着他单薄的身子。他面前摊着一块色泽沉黯的龟甲,指尖正沿着甲面上那几道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焦灼与躁动的裂纹,缓缓摩挲。裂纹的走向,像极了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火焰图腾。
“离火将烬,仅余两年之期……”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大半。这并非寻常的卦辞,而是关乎三元九运流转、天地气运更迭的大势。离火之运,主文明、礼制、炉冶、南方、中女,其势如烈火烹油,然盛极必衰,气数将尽。此乃天道循环,非人力可挽。可这“尽”字之后,究竟是彻底的沉寂,还是蕴藏着最后、最炽烈的爆发?
就在这念头闪过心头的刹那,檐角下悬着的那枚布满绿锈、久已无人理会的古铜铃铛,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嗡——”声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雨幕,直直撞进岑太乙的耳中。他猛地抬头,昏黄灯光下,浑浊的眼眸骤然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光,死死钉在那纹丝未动、却兀自嗡鸣的古铃上。
天运更迭,必先示警!这铜铃,沉寂怕有数十载了。
雨势稍歇,清晨的空气带着沁骨的凉意和泥土的清新。城西“闻香来”茶馆已是人声鼎沸,跑堂提着长嘴铜壶穿梭于桌椅间,茶香混合着早点蒸腾的热气,在略显拥挤的空间里弥漫。岑太乙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只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他听着周围的喧嚣,市井百态,贩夫走卒的吆喝,商贾的低声密谈,士子的高谈阔论,无不透着一种末世的焦虑与对未来的茫然。
“听说了么?城北官窑的龙火,昨晚颜色不太对头!”邻桌一个短褂汉子压低了嗓门,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守窑的老张头说,下半夜那火苗子,透着一股子邪性的青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他灌了口茶,仿佛要压惊。
同桌的胖商人嗤笑一声,浑身的肥肉随着笑声微微颤动:“胡吣!官窑龙火那是开国太祖爷亲封的‘永世不熄’!烧了快两百年了,根基稳如磐石!变个色?那是你老张头老眼昏花,要么就是守夜打瞌睡,看岔了!这离火运不还旺着么?慌什么!”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引得周围几桌人都侧目看来,有人附和着点头。
角落里,岑太乙枯瘦的手指捏着粗陶茶杯,指节微微泛白。他垂着眼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有离他极近,才能听到他唇齿间溢出极轻、却异常清晰的一句:“根基?烈火烹油,油尽则薪焚……离火未烬,却也快了。”这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茶馆的喧哗吞没。
“哟!这不是岑先生吗?”那胖商人眼尖,隔着几张桌子认出了岑太乙,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戏谑,“您老可是精通易理、善观天象的高人呐!您给大伙儿断断,这离火大运,究竟还剩几分气数?咱们这生意买卖,还能不能接着做下去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岑太乙在这城中,早已是落魄的代名词,他那套玄之又玄的“三元九运”说辞,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疯言疯语。
岑太乙缓缓抬起眼皮。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胖商人那油光满面的脸上,而是越过喧嚣的人群,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窥探那无形流转的天机。茶馆里嘈杂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模糊、远去,唯有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住了周围的噪音:“运数如潮,涨落有定。离火将熄,非是虚言。
然,”他话锋一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与冷静,“烈火将尽之时,其光最炽,其热最灼。能否抓住这最后的余温,化‘烬’为‘金’,全在人为。非是运道已绝,而是人心……先乱了方寸。”言罢,他不再理会那些或讥讽、或茫然、或若有所思的目光,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入喉如刀。
茶毕,他起身离座,那件青布直裰的背影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峭而沉默,像一根插入闹市的青竹,格格不入又遗世独立。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城南一条更狭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是家不起眼的“陈记米铺”。铺子里,陈掌柜正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墙角堆积如山的陈米发愁,蜡黄的脸上满是焦躁和绝望,搓着手在狭小的铺面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霉气冲天,这可如何是好!再卖不出去,一家老小真要喝西北风了!”
岑太乙在门口略站了站,目光扫过米铺内外。铺门正对着一户人家的后墙污秽角落,污浊之气直冲而入;店内光线昏暗,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西南角的艮位,更是被一堆杂物堵得严严实实,死气沉沉。他微微蹙眉,抬步走了进去。
“陈掌柜。”岑太乙的声音平和,打断了陈掌柜焦躁的踱步。
陈掌柜猛地抬头,见是岑太乙,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愁苦取代,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是岑先生啊……您看,我这……”他指了指空米缸和霉米堆,唉声叹气,满眼都是走投无路的惶然。
“此局可解。”岑太乙言简意赅,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只需三事:其一,门外秽冲,立一矮屏稍作遮挡,勿令污气直贯中堂;其二,此窗,”他抬手指了指那扇蒙尘的高窗,“须每日擦拭,务使天光透入,驱散阴霾晦暗;其三,”他走到西南角那堆杂物前,“此处乃生发之艮位,杂物尽清,移一盆常绿之植于此,取其生机盎然之意。三日内,当有转机。”他的话语平稳笃定,没有一丝故弄玄虚,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掌柜将信将疑,眼神在岑太乙平静的脸和那堆霉米之间来回游移。眼前这位落魄先生的名声,他是知道的。可眼下这霉运缠身的困境,犹如跗骨之蛆,实在令人喘不过气。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咬了咬牙,脸上横肉一抖:“好!就依先生!左右……左右也没别的法子了!”他撸起袖子,当下便唤来伙计,依言搬动杂物,清扫高窗,又匆匆出门去寻矮屏和绿植。动作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岑太乙不再多言,默默看着陈掌柜忙碌的身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世人只道他疯癫,又有几人肯静心去听那天地运转的细微声响?他转身,缓步走出米铺。巷子里的风带着湿意,吹动他洗旧的衣袂。他抬头望向城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落在了那座日夜吞吐着烈焰的官窑之上。那里,是离火运在这座城池最直观、最雄浑的象征。昨夜铜铃示警,绝非空穴来风。离火将熄,最后的变数,恐怕就要应在那不熄的龙火之上。他心头那根无形的弦,绷得更紧了。
三日后的清晨,阳光难得地穿透薄云,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陈记米铺门口,那扇曾被尘埃遮蔽的高窗如今擦拭得晶亮,阳光毫无阻碍地涌入,照亮了店内每一个角落,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西南角,一盆青翠的万年青生机勃勃,绿意盎然。门前,一道半人高的素面木屏风恰到好处地隔开了巷子深处的污秽景象。
更令人惊奇的是,铺子里那堆积压的霉米,竟已销售一空!陈掌柜正指挥着伙计将新到的、颗粒饱满的白米哗啦啦地倒进空置的米缸里,脸上堆满了多日不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
“岑先生!岑先生留步!”陈掌柜眼尖,一眼瞥见正从巷口走过的岑太乙,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追了出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感激,声音都有些发颤,“神了!真是神了!昨日午后,就来了位老主顾,二话不说就把那堆陈米全包了,价钱还公道!今儿一早,新米也顺利到了!您真是……真是活神仙呐!”他搓着手,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只一个劲儿地作揖。
岑太乙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米铺和容光焕发的陈掌柜,脸上并无多少得意之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气通则运顺,秽去则福来。此乃常理,非是神异。顺势而为罢了。”他的目光掠过陈掌柜,再次投向城北,那里依旧升腾着袅袅烟气,只是……他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官窑小工号衣、满脸烟灰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一路带倒了巷口晾晒的簸箕也浑然不顾。他冲到近前,一把抓住岑太乙的衣袖,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奔跑而尖锐变调,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岑先生!不好了!窑……窑上出大事了!龙火……龙火变青了!烧塌了半边窑膛!管窑的大师傅说……说那火……那火像是有了自己的魂儿,在发瘟啊!”
陈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惨白。岑太乙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官窑龙火异变!这绝非寻常窑变!铜铃夜响,米铺转运,这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中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指向那离火运将尽的最后节点。青焰焚窑……这究竟是彻底衰败的前兆,还是那传说中“火尽阳生”、涅槃重生的最后契机?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北天空,仿佛能看见那失控的青色火焰正在舔舐苍穹。
离火运仅剩两年,这青焰之变,是王朝根基崩塌的丧钟,还是……逆天改运的唯一生门?岑太乙枯瘦的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他深吸一口带着烟火味的空气,沉声对那惊魂未定的窑工道:“带路!”
通往城北官窑的路,气氛陡然变得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寻常窑火的焦糊味,带着硫磺般的刺鼻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仿佛盛夏时节陡然坠入冰窖。沿途所见行人,无不面带惊惶,脚步匆匆,低声议论着那冲天而起的诡异青焰和震耳的坍塌声,眼神躲闪,如同大难临头。官窑,乃朝廷贡瓷所出,更是维系一城税赋、数万窑工生计的命脉所在。龙火异变,窑体坍塌,这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整座城池。
岑太乙在年轻窑工的引领下,疾步穿行于混乱的人流和弥漫的烟尘之中。离窑场越近,那股阴冷的焦糊味就越发浓烈刺鼻,吸入肺腑,竟隐隐带着灼痛感。原本应该炽热逼人的窑场外围,此刻却反常地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仿佛有看不见的冰棱悬在头顶。
终于抵达窑场。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巨大的龙窑依山而建,本如一条蛰伏的巨龙,此刻巨龙的身躯却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窑顶半边坍塌,破碎的窑砖和烧得变形的匣钵散落一地,冒着丝丝缕缕诡异的青烟。更令人心胆俱寒的是那窑口!熊熊烈焰并未因坍塌而减弱,反而以一种近乎妖异的姿态在破损的窑膛内翻腾、咆哮。
那火焰不再是往日的赤金之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幽幽的青色!青得发冷,青得邪异!火光跳跃间,竟无多少热浪扑面,反而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窑场的地面,靠近窑口的地方,竟诡异地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冰与火,在此刻形成了最荒诞、最令人绝望的共存。
窑场管事周大匠,一个平日沉稳如山、被烟火熏烤得满脸沟壑的老匠人,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离窑口稍远的一片狼藉中,眼神涣散,布满老茧和灼伤痕迹的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嘴里反复念叨着模糊不清的词句:“完了……全完了……火头瘟……是火头瘟……祖师爷传下的火种……它……它要反噬了……”周围的匠人们远远围着,脸上交织着恐惧、绝望和无助,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靠近那吞吐着青焰的魔窟。昔日热火朝天的工坊,此刻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岑太乙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坍塌的窑体前。他没有理会瘫软的周大匠,而是凝神屏息,目光如电,仔细审视着那妖异的青色火焰、坍塌的窑砖走向、以及地面上霜痕蔓延的诡异纹路。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被青焰舔舐过的泥土。
土是滚烫的,入手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阴冷刺痛!这绝非寻常地火!他心中剧震,猛地抬头,望向窑口上方那片被青焰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天空。昨夜暴雨虽歇,但此刻天幕低垂,云层厚重,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然而,就在那层层叠叠的铅云缝隙之中,一点异常明亮的赤红光芒,如同凝固的、燃烧的血滴,正死死钉在南方朱雀七宿的心宿之位!
荧惑守心!
岑太乙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古籍有载:“荧惑入守心,王者恶之,灾殃至。”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死丧、帝王之厄!荧惑属火,其色赤红,为离火之精。心宿,亦属火,乃朱雀之心。荧惑守心,两火相冲,离火大运的根基,已然被这凶星戾气撼动、侵蚀!难怪龙火异变,由阳转阴,青焰焚窑!这不仅是地脉火气被凶星引动异变,更是离火运将尽、气运紊乱、戾气反噬的天象显化!离火之运的最后两年,竟是以如此凶戾狂暴的方式拉开序幕!
“不是火头瘟!”岑太乙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和众人的喘息,在死寂的窑场上空回荡。所有惊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那清癯却挺直的背影上。
他霍然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最终落在那幽深的青色窑口,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击:“是荧惑守心!离火根基受冲,地脉火气为凶星戾气所染,阳火转阴煞!此乃天象示警,离火之运将尽,戾气反噬之兆!”
“那……那怎么办?岑先生!这窑……这朝廷贡瓷……还有我们……”一个胆大的老窑工颤声问道,声音里满是走投无路的恐惧。龙火异变,贡瓷无法按期烧制,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更遑论这诡异的青焰,随时可能彻底失控,吞噬整个窑场乃至周边!
“等?坐以待毙?”岑太乙猛地回头,昏黄浑浊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青色火焰,竟与那窑中的青焰隐隐呼应!“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运数有定,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人力亦非蚍蜉!
离火将烬,其光最炽!这青焰,是戾气,是煞气,亦是离火运最后、最狂暴的本源之力!若能导引其暴戾,化阴煞为阳刚,非但可解眼前之厄,或许……或许还能抓住这离火运最后两年的精粹,为这城、为这窑,搏出一个浴火重生的转机!此乃——夺天机!”最后三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枯瘦的身躯在青焰映照下,竟有种顶天立地的气势。
窑场死寂。只有青焰无声地舔舐着残破的窑壁。绝望的匠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骇,也看到了一丝被这疯狂念头点燃的、微弱的火苗。夺天机?这简直是逆天而行!然而,除了相信眼前这个在诡异青焰前昂然而立的落魄先生,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先生……要如何做?”瘫坐在地的周大匠挣扎着抬起头,嘶哑地问,眼中燃起最后一丝求生的渴望。
“清场!所有无关人等,退至百步之外!”岑太乙毫不犹豫,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周大匠,速取朱砂、雄黄、七枚新烧制未上釉的素坯大碗,还有——九盏长明铜灯!快!要快!我们时间不多!”他一边疾声吩咐,一边已大步走向那青焰吞吐的窑口,对那刺骨的阴寒恍若未觉,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残破的窑体上快速逡巡,手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推演着地脉火气紊乱的节点和这凶戾青焰宣泄的路径。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棋局之上,与天地对弈。
窑场瞬间动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匠人们被岑太乙身上那股决绝的气势所慑,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效率。人群被迅速驱散至安全距离,惊疑不定地远远观望。周大匠强撑着,带着几个得力徒弟,跌跌撞撞地冲进物料库房。
片刻之后,所需之物被火速备齐。朱砂殷红如血,雄黄气味辛烈刺鼻,七只素白粗粝的大碗,九盏古朴的铜制长明灯被迅速摆在岑太乙指定的方位——正是以那坍塌的窑口为中心,依据九宫飞星的轨迹排布。碗中分别盛满清水,掺入朱砂、雄黄粉末。九盏铜灯环绕在碗阵外围,灯油已添满。
岑太乙立于阵中,青焰的光芒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焦黑的地面上,如同舞动的鬼魅。他神色肃穆到了极点,从怀中郑重取出一物——并非罗盘,而是一块色泽温润、形如龟背的古老玉片,其上天然纹路纵横交错,隐隐构成一幅神秘的星图。此乃“洛书玉版”,是他师门秘传,沟通地脉、感应星力之宝。
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阴寒的空气仿佛带着灼痛感涌入肺腑。他左手托起玉版,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以指为笔,凌空对着那七碗混着朱砂雄黄的清水快速虚画。指尖划过空气,竟带起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赤金色流光!同时,口中急速诵念着古老拗口的咒诀,音节短促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引动周围无形的气机微微震颤。那咒诀并非祈求,而是敕令!是引导!是沟通天地间狂暴火气的桥梁!
“天火昭昭,地火燎燎!荧惑乱序,离宫动摇!今以洛书为引,九星为桥,敕令地脉,导引阳精!阴煞归位,戾气化形——疾!”
“疾”字出口的刹那,他并指如剑,猛地指向离他最近的第一盏长明铜灯!噗!灯芯无火自燃,跳起一簇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金色火苗!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他手指疾点,动作快如闪电!噗!噗!噗!……八盏铜灯接连亮起!金色的灯火在青焰笼罩的诡异环境中,显得格外温暖而神圣,如同八颗坠落凡间的星辰,瞬间驱散了不少阴寒之气。
只剩下最后一盏!也是位于正南方离宫之位,最为关键的一盏!
岑太乙额角青筋暴起,汗珠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他托着玉版的左手在剧烈颤抖,玉版变得滚烫!仿佛要将他的掌心灼穿!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如同实质的水银,疯狂地挤压着他的身体和意志。那窑中的青色火焰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挑衅,猛地狂暴起来,火舌疯狂地向上窜起数丈高,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声!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阴煞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窑口奔涌而出,狠狠撞向那未亮的第九盏铜灯!
铜灯剧烈摇晃,灯油泼洒!灯芯在阴风煞气中疯狂摇曳,几欲熄灭!整个九星灯阵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摇摇欲坠!远处观望的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周大匠更是面无人色,几乎要瘫软下去。
“定!”岑太乙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混合着毕生修为凝聚的精气,狠狠喷在右手指尖!那指尖瞬间亮起刺目的血光!他以染血的指尖,不顾一切地凌空点向那第九盏铜灯,同时将全身力量,连同玉版中引动的微弱地脉之气,尽数灌注于指尖!
“离宫正位,真火归形——燃!”
轰!
指尖血光与玉版星辉交融,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红色光箭,破开重重阴寒煞气,精准无比地射入第九盏铜灯的灯芯!
噗——!
第九盏铜灯,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华!火焰不再是橘黄,而是呈现出一种纯粹、炽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金红色!九盏铜灯的金红火焰同时大盛,彼此气机相连,光芒交织成一片璀璨的光网,将整个碗阵牢牢护住。光网升腾,隐隐构成一幅旋转的九星连珠图!
就在九灯齐燃、九星连珠图显现的刹那,异变陡生!那七只盛着朱砂雄黄水的素坯大碗,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碗中之水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咕噜咕噜!赤红的水花翻滚跳跃,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和雄黄气息蒸腾而起!
更诡异的是,碗壁之上,那些原本粗糙的素坯表面,竟在高温水汽的蒸腾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无数细密繁复、如同火焰跳跃般的天然纹路!这些纹路赤红如血,蜿蜒流淌,散发出灼热的气息,仿佛有生命一般!
“成了!地脉阳精,已入器胚!”岑太乙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快!引青焰入新窑!烧这七只碗!快!趁星图未散,火气未退!”他指向旁边一座备用的小型窑炉。这座窑炉完好无损,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着。
周大匠如梦初醒,被这神异的一幕彻底点燃了希望。他嘶吼着,如同年轻了二十岁:“快!开新窑!上匣钵!把那七只碗……不!把那七件神器请进去!快!”窑工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压抑的恐惧瞬间转化为狂热的行动力!
他们赤着膊,不顾滚烫的窑砖和灼人的热浪,用特制的长钩,小心翼翼地将那七只碗壁浮现赤红火纹、碗中水还在剧烈沸腾的大碗,迅速移入早已准备好的匣钵中,再以最快的速度送入旁边那座小型窑炉的窑膛深处!
“封窑!添猛柴!”周大匠亲自守在窑口,须发贲张,吼声如雷。窑门轰然关闭。早已准备好的上好松木被疯狂地填入炉膛。新窑的炉火被迅速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窑壁,温度急剧升高。
岑太乙并未松懈。他依旧立于九星灯阵之中,右手维持着点向第九盏灯的姿态,左手托着滚烫的玉版,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微微颤抖着。他口中咒诀不停,全力维持着九星连珠图的稳定,引导着地脉中那被荧惑戾气搅乱的残余阳火精魄,透过这玄奥的阵法,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座新窑之中。他在与时间赛跑,在与那失控的青焰争夺离火最后的本源!
新窑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火焰在炉膛内发出沉闷的咆哮。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那座小小的窑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突然,一个负责观火孔的老窑工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火!火变了!”
众人心头一紧。只见新窑观火孔中透出的火光,不再是单一的橘红,而是掺杂进了一缕缕灵动跳跃、生机勃勃的金红色!这金红之色越来越盛,如同初升的朝阳,迅速驱散了原本的橘黄,最终将整个观火孔映照得一片辉煌!一股磅礴、纯正、温暖而充满创造力的阳和气息,透过厚重的窑壁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笼罩在窑场上空多日的阴寒与煞气!
与此同时,那座残破主窑中狂暴的青色火焰,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黯淡下去。那令人心悸的阴寒和刺鼻的硫磺味也随之消散。最终,青焰彻底熄灭,只留下坍塌的窑体和一片焦黑死寂的废墟。凶戾的阴煞之气,被彻底引渡、转化!
“熄……熄了!青火熄了!”窑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匠人们相拥而泣,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每一个人。周大匠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岑太乙面前,重重叩首:“先生大恩!再造之恩啊!”
岑太乙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他脸色苍白如纸,托着玉版的左手无力垂下,玉版的光泽也黯淡下去。但他看着那座吞吐着纯正金红火焰的新窑,看着欢呼的人群,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释然又疲惫到极点的笑意。
就在这时,新窑的窑门被缓缓打开。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精神振奋的暖意。窑工们屏住呼吸,用长钩小心翼翼地取出匣钵。匣钵打开,热汽蒸腾。七只大碗静静地躺在其中。
当它们被取出,展现在众人眼前时,整个窑场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的欢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七只原本素白粗粝的碗,已然脱胎换骨!通体釉色不再是任何已知的官窑色彩,而是一种前所未有、难以形容的——流动的赤金色!宛如凝固的朝阳,又似流淌的熔金!更令人心神震撼的是,碗壁之上,那之前浮现的火焰天然纹路,此刻被这赤金釉色完美地凸显出来,深深烙印在釉层之下,如同天然生成的火焰图腾!
这些纹路不再是静态,而是仿佛在赤金色的釉面下缓缓流淌、跳跃,充满了无尽的生机与力量!每一只碗上的火焰纹都独一无二,形态各异,或如飞凤振翅,或如神龙摆尾,或如红莲怒放……在窑场尚未散尽的烟气和天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磅礴的阳和之气!
“神……神品!旷世神品啊!”周大匠颤抖着捧起其中一只碗,赤金釉面温润如玉,其下火焰纹路仿佛在指间流淌燃烧,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这釉色……这火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这是离火精魄所凝啊!”
岑太乙看着那七只赤金火焰碗,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知道,成了。这七只碗,不仅承载了被成功导引、转化的离火运最后精粹,更蕴含着因荧惑戾气冲击、九星连珠引动地脉阳精而生的、一丝微弱的、全新的火运生机!它们是离火将烬时最后的辉煌,也是新运萌发前最初的星火。这最后的机遇,这狂暴的离火余温,终究被他们从崩塌的边缘,硬生生夺了回来!
天元二十九年冬,离火运终尽。然而,嘉禾城并未陷入预想中的凋敝。城北官窑的废墟旁,新起的窑炉日夜不息,炉火纯正而蓬勃。由“赤焰金纹盏”(那七只碗被尊为此名)开启的新釉秘法,已成官窑镇窑之宝,声名远播,引得四方商贾云集。城中百业,虽经历动荡,却因这新火带来的瓷器贸易而愈发繁荣。陈记米铺的生意,也早已走出了那条陋巷。
岑太乙依旧住在城南旧屋。檐下那枚古铜铃铛,再未响过。他常坐窗前,望着城北窑场升腾的袅袅青烟,神色平静。偶尔有求教者登门,他也只淡然道:“运如流水,奔涌向前,何曾真正停滞?离火虽烬,余温尚存;新运未显,生机已蕴。所谓机遇,不在天运鼎盛时随波逐流,而在其将尽未尽、阴阳激荡之际,能否辨其真意,承其精粹,化戾为祥,于灰烬中护住那一点不灭的星火。”
天运流转,浩浩汤汤。顺之者昌,而能在其将颓未颓之际,以凡人之智、勇毅之心,于万丈悬崖边夺一线天机,化劫为缘者,方是真正读懂了这天地间最深沉的韵律。离火余温已融入嘉禾城的砖瓦烟火,那七盏赤金火焰,无声诉说着:盛衰非天定,人可夺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