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因预言:赐母妃一碗鹤顶红。但他不知道,我在帷幕听到了一切

147小编 144 2025-10-06

父皇乔装出巡江南,途中偶遇一位方士。

那人竟一眼识破了父皇的身份,还留下句预言:

「乱我朝江山者,就在陛下身边。」

可任凭父皇如何逼问,直到被杖毙,他也没说出乱臣是谁。

于是,我那曾宠冠后宫的母妃,就被生性多疑的父皇,赐了一碗鹤顶红。

她死后,父皇还命人将她的头发披散遮脸,嘴里塞满米糠,说是要让她的魂魄也无颜见人,有口难言。

只因那日陪在父皇身边的,只有母妃一人。

可父皇不知道。

那年才九岁的我,躲在帷幕后面,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母妃连皇陵的边都没沾着。

她被草草埋在江南一座荒山上。

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标记。

只有一个做了记号的小土坟。

我在韶安宫的床上抱膝坐着,听母妃的心腹大宫女芍药,含泪诉说她的身后事:「公主,娘娘走得太惨了,也太冤了。奴婢听说……」

烛火摇曳,帘影晃动,映出一角衣袍。

我扬声打断女子带着哭腔的低语:「芍药,别再哭了。母妃是感染时疫,病重不治。

「要怪,也只能怪命。」

她惊愕抬头望我,我用眼神示意她隔墙有耳。

芍药不笨,立刻收了声。

「我儿真是通透,不愧是莫言师太的弟子。」

父皇的笑声带着几分寒意,掀帘走了进来。他盯着我的脸,像是要穿透我的眼睛,看清我心底的想法。

我强压下心底的恐惧,目光坦荡地迎上去:「师太说,人的一生自有定数。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

父皇轻哼一声:「话虽如此,但那终究是你的母妃。你小小年纪,未免太过冷漠。

「我看,都是这些贱婢把你教坏了。」

帝王阴冷的目光扫过芍药,语气轻得像在说一只蚊虫:「把她拖下去,杖毙。」

芍药身子发抖,却咬紧嘴唇,没出声求饶。

我跳下床,拿起一旁的画卷:

「父皇,一个婢女,死了便死了。只是她有个旁人不及的长处,一手丹青,是母妃亲手教的。

「能否容她替我画完这卷母妃小像再死?」

父皇愣了下,从我手里接过画卷。

画上的母妃栩栩如生。

他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合上画卷沉声道:

「那就赐碗药,毒哑她吧。」

父皇走后,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芍药虽哑了,总算保住了我俩的性命。

自父皇回宫,宫里流言就没断过。

宠冠六宫的柔妃突然死在江南,还就地安葬,连棺椁都没带回。

背后的原因,难免引人猜测。

芍药没跟着去江南,从我这里又问不出什么,情急之下,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我望着烛火出神。

两天前,我刚在这烛火上烧掉一张纸条:【皇帝不喜宫中谈论你娘死因,小诺儿务必谨慎。】

上面的字迹,和我回宫前被人塞到掌心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张纸上写着:

【小诺儿,皇帝多疑嗜杀。无论谁跟你说什么,你娘都是感染时疫,病重不治。切记!

【你要活下去,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我叫齐雪芙,大梁的无忧公主。

小诺儿,是只有我和母妃知道的乳名。

父皇没让我搬离韶安宫,仍让我住在母妃的正殿,又指派侧殿的安贵人照看我。

安贵人受过母妃恩惠,很念旧情。加上她一向不得宠,倒真把我当成亲女儿般照料。

而父皇,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再也没踏足过韶安宫。

一晃几年过去,安贵人说我出落得越来越像母妃。

十四岁生辰那天,我收到一份神秘贺礼。

一盆红得似火的赤色莲花,还有一张熟悉的纸条。

纸条上说这花叫曼珠沙华,细细写了种养方法。

最后祝我:

【小诺儿,愿你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我刚烧了纸条,父皇的内侍就来了。说钦天监近日发现彗星流入太微,危及帝星。

父皇召所有皇子皇女,去乾清宫觐见。

我心头猛地一跳。

借口要更衣,匆匆放飞了笼中的翠鸟。

又让芍药给我化了个肖似母妃的落梅妆,插上母妃生前最爱的杨诺簪。

赶到乾清宫时,两位皇兄已经跪在那里。

父皇子嗣不多,膝下只有二子一女。

大皇兄是文慧妃所生,舅家是江南士族之首。

二皇兄为中宫嫡出,舅家是河西门阀余氏。

钦天监监正坐在父皇下首,手持星盘,运笔飞快。

父皇抬眼看到我的脸,微微有些发愣。

我装作不知,低头跪在二皇兄身旁。

「无忧,今日是你的生辰?」

父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点头应是。

「柔妃生你时早产,痛了整整一日,颇为不易。你今日该记得,替她上炷香。」

我恭恭敬敬地给父皇磕了三个头:「父皇与母妃的生养之恩,儿臣时刻不敢忘。」

他点点头,又问章监正:「怎么样,算好了吗?」

章监正抬头,一一扫过我和两位皇兄的脸,神色有些犹豫。

「陛下,三位殿下的命格都有些特殊。尤其是二殿下和三公主,尚未完全长成,面相还有可变之处。」

父皇有些不耐烦:「那就按今日的面相论事。」

章监正不敢再迟疑:「臣以为,二殿下和三公主的命盘,都有危及帝星的可能。但三公主目前的面相,似乎与陛下无碍。」

我垂下眼帘,耳观鼻,鼻观心。眉心的梅花钿,恰好遮住了我额间的红痣。

二皇兄腾地直起身:「狗官!你受了哪个奸人指使?竟敢妖言惑众,谋害皇室血脉!」

一只玉石镇纸从上方狠狠砸来。

二皇兄不敢躲闪,镇纸的尖角划破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章监正听令于朕,你说他是受哪个奸人指使?」

父皇语气阴森,阴沉的脸上酝酿着狂风暴雨。

二皇兄身子微微发抖,目光四下乱扫,看到我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阴恻恻地问:

「三妹妹妆容这般繁复,还能看清面相吗?

「父皇何不叫她卸了妆,再让章监正仔细看看?」

他额上青筋暴起,面目凶狠,衬得那道血痕越发可怖。

我别开眼,仰头迎上父皇带着怀疑的目光:

「二皇兄既如此怀疑我,儿臣自当卸妆自证!」

说着,我又看向一旁的章监正:

「只是父皇刚也说了,母妃当年痛了一日,到子时才生下儿臣。

「儿臣幼时,母妃曾请莫言师太批命。师太说,子时不批命,批了也不准。

「不知监正大人对此有何见解?」

章监正顿时冷汗直流:

「莫言师太是得道高人。她说的话,自然没错。

「臣也说过,三公主命格特殊。生于早子时和晚子时,日干完全不同,命格也大相径庭。」

我继续追问:「那大人方才说可能危及帝星的命盘,到底是早子时,还是晚子时呢?」

章监正在纸上反复核对后,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臣为三公主推算的,是晚子时。」

我长舒一口气,对父皇朗声说道:

「当年因师太不肯替儿臣批命,母妃特意找到接生的稳婆,多方查证,最终确认是早子时。

「此事师太与稳婆都知晓,父皇尽可派人去问。」

父皇侧目看向章监正。

满头白发的章监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跪下请罪:

「臣失职!臣确实只按惯例取了晚子时,不知三公主其实生于早子时。」

父皇轻哼一声:「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自己去领五十杖吧。」

满头白发的章监正讷讷应是,退了下去。也不知这五十杖下去,他还能不能活。父皇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二皇兄,阴鸷黏腻,像条毒蛇,缓缓爬过他的脸颊。

二皇兄抖得像筛糠,却仍死死攥着最后一丝希望:

「三妹妹,怎么还不卸妆?」

我朝他淡然一笑,先拔下杨诺簪,满头乌发顺势披散下来,看得父皇又怔了神。

随即转头对身旁内侍道:「劳烦公公取盆水来。」

内侍请示过父皇,正要领命退下。

厚重的殿门外,突然传来尖细的唱喏:

「太傅齐景墨大人到 ——」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近午的日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斜长的光柱。

一个挺拔的身影穿过光柱,稳步走入殿中。

玄衣冠冕,气度凛然。

他向父皇拱手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河西现灵龟洛书,实乃无上祥瑞。」

父皇却不喜反怒:「为何偏偏是河西?」

齐景墨长身立于殿中,语调从容不迫:「河西是中宫故里。凤巢现喜,想必是天意使然。」

父皇嗤笑一声:「太傅就不为你齐家着急?」

「齐家深受圣恩,臣并无后顾之忧。」

父皇又看向大皇兄:「你呢?你也不急?」

自我进殿便沉默的大皇兄直起身:「父皇春秋鼎盛,儿臣自有父皇庇佑。」

父皇朗声大笑,连道三声「好」,随即阴恻恻地盯着二皇兄:

「朕还没老,你们就急不可耐了。河西余氏,该当问斩!」

二皇兄自齐景墨禀报河西祥瑞时,脸上就已没了血色。

此时只来得及喊出「母后救我 ——」,便被父皇命人堵上嘴,拖了下去。

我悄悄将指尖那颗遇水即溶的遮瑕丸拢回袖中,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齐景墨来得及时。不然我也无十足把握,能不露痕迹遮住红痣。

母妃向来最懂父皇。预言一出,她便知自己难逃一死。

当年父皇命人拷打术师时,母妃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席找到我,匆匆交代后事。

她嘱咐若遇危难,便附上书信,放走韶安宫的翠鸟。

揪出危及帝星的祸端,父皇难得展露笑意,对齐景墨道:「今日不留你下棋了,去后头看看惠妃吧。」

齐景墨谢恩后,带着大皇兄往惠妃的明华宫去了。

殿中一时只剩我一人。

父皇又发起怔来,凝视我半晌,喃喃自语:

「像阿眠,真像……」

母妃出身南疆守将季家,闺名云眠。

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在袖中攥紧了拳,直到心口都泛起疼意。

父皇终于挥手让我退下。

还命人去韶安宫,将芍药所画的柔妃小像悉数取来。

踏出乾清宫时,日已正午。

我眯起眼,望向殿外的晷表。

光阴匆匆,一晃母妃已离开四年有余。

我真的好想她。

回韶安宫的路上,我特意绕路打听了章监正的情况。

父皇实在凉薄,连章监正这样的自家人,五十杖也打得毫不留情。

虽留了口气,内里肺腑想来已伤得极重。不知还能撑几年。

回到韶安宫,翠鸟已先我回来,正在芍药手上悠闲啄食。

这翠鸟本是一对,另一只被母妃带往江南。

母妃逝后,随行侍女遍寻不见,都说这鸟儿通灵性,随主人芳魂去了。

见我进来,芍药冲我比了个手势,示意几卷母妃的小像已被父皇的人取走。

我提笔写了张纸条:【我要给章监正送药。】

从芍药手中接过翠鸟,将纸条系好,再次放飞。

到了晚间,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悄然来到我身边:「公主,您的药可交予奴才。」

我抬眼打量他,面容平平无奇,毫无印象。但他衣襟有刺绣,显然不是新进宫的。

齐景墨的本事,比我预想的还要大。

我命芍药取出护心丸,又嘱咐内侍替我带话:

「服下这药,再重的内伤也能护住心脉,可慢慢调养,不致危及性命。无忧不得已才挑破子时一事,还望老大人海涵。」

南疆多奇花异草、珍禽灵兽,连带当地医术药物,也与中土大不相同。

季家世代镇守南疆,早已与当地相融。

这护心丸与遮瑕丸,都是母妃从南疆带来的。她虽已不在,留下的东西却仍在护我周全。

鼻尖一酸,我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

又提笔写道:「我也想进子鉴馆。」

内侍替我送了药,却没带回齐景墨的答复。

三天后,我被余皇后传召至凤藻宫。

因被指对皇后不敬,我受了掌嘴一百下,又被罚在正午烈日下,顶着青砖跪满两个时辰。

二皇子突然暴毙,余皇后怎会不知缘由。她不敢对父皇发难,便拿我泄愤。

我一整日水米未进,终在烈日下昏了过去。

在韶安宫熟悉的榻上醒来时,恍惚间似听到齐景墨的叹息。

等我病愈,便听闻余皇后因丧子之痛,已无力打理宫事。凤印被父皇交由文慧妃暂代。

钦天监的章监正也以年迈体衰为由,请辞还乡。父皇允他一年后辞官,但需提前选好继任者。

于是钦天监张皇榜广纳天下奇人异士,一时间京城挤满了方士术师。

不久后,太傅齐景墨向父皇进言,说帝室血脉珍贵,公主也该好好教养,应与皇子一同进学。

父皇准了。

我便进了子鉴馆,与大皇兄一同受教,授课的正是太傅齐景墨。

连续数月,齐景墨毫无保留,悉心传授我驭人之术。

直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南河来使,缺席课业那日,散学后我故意佯装弄丢耳环,在馆中逗留寻找。

齐景墨折回寻我:「公主在找什么?」

我直起身,对他粲然一笑:「在找齐大人。」

他略带无奈:「公主找臣,又有何吩咐?」

「太傅大人终于肯亲自教我了。」

闻言,齐景墨眸中闪过一丝怅惘:「臣只求公主无病无灾,喜乐一生。可公主命格实在凶险,不多学些本事,怕是难保全性命。」

我敛了笑容,正色向他屈膝行礼:「这一礼,是小诺儿谢太傅大人的。」

齐景墨哑然失笑:「也是。小诺儿这般聪慧,想必从翠鸟传信那日,就已猜到是我了。」

说着,他略带好奇:「小诺儿就不好奇,我与你娘是什么关系?」

我摇了摇头,一双酷似母妃的杏眼认真望进他眼底:

「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自然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齐景墨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是。

「小诺儿可以像信你娘那样,信我。」

我用力点头。

可与其说我信他,不如说我在赌。

赌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酷似故人的遗孤,在他视线不及之处,死于深宫倾轧。

乾清宫那场太微秘事,正是我设法透露给余皇后的。只为倒逼齐景墨,送我进子鉴馆。

我不知道齐景墨会在我与大皇兄之间作何选择。

我只知道,我必须赢。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下危及自己命星的存在。

母妃机关算尽,付出无数代价,甚至赔上性命,才替我遮掩了这些年。

可我越是长大,命星的力量便越强。

总有一天,会再也瞒不住。

当晚,父皇在宫中设宴,款待南河来使。

离他最近的下首,坐的并非齐景墨,而是一位我未曾见过的年轻男子。素衣清颜,不染半点尘埃。

余皇后命河西女伎献上西凉乐舞。

琵琶声急促响起,女伎旋身起舞,越舞越快。

满殿叫好声中,领舞的女伎突然旋至父皇案前,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匕,直刺父皇胸前。

父皇脸上刚泛起一丝惊恐,短匕已被坐在余皇后下首的齐景墨用酒盅击落。

待到女伎被殿上护卫擒住,父皇朗声大笑:「阿周和阿诺,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跟着转身一掌,重重扇在余皇后脸上:

「该死的贱妇!」

余皇后嘴角被抽出血迹,眼神却亮得惊人:

「齐泽小儿,你杀我皇儿,还想灭我河西余氏,我看你,才是该死!」

父皇磔磔冷笑:

「阿周早替朕算到,今日你要犯上作乱。真是无知妇孺,不自量力!

「来人!把这贱妇给朕做成人彘。让她好好看着,究竟是朕先死,还是她余家满门先亡。」

余皇后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却很快被殿外传来的急报点燃斗志:

「八百里加急。河西军叛变,余氏反了!」

余皇后双手被缚,钗发凌乱,放声笑得快意:「天有异相,妖星再现,大梁气运已尽。

「齐泽,你的死期到了!」

父皇沉默不语,冷冷看着余皇后被拉下去,才转头看我:「阿周,再替朕的三公主算算命格。」

素衣男子长身站起,淡然应了声「是」。

他缓步向我走来,如玉的脸庞上,一双眼眸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窥见我的灵魂。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强作镇定开口:

「大人如何称呼?」

「下官钦天监主簿,周青玄。」

这个新出现在父皇身边的术师,和五年前江南那位术师一样,都姓周,周祖的周。

可我心跳越是急促,笑容便越是甜美。

「周大人是相面,还是相手?」

周青玄盯着我的眉心,面色沉静无波。

今晚是宫宴,我盛装出席,自然也贴了花钿。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终于开口:

「有劳公主,伸出右手。」

我松了口气,从容挽起衣袖,伸出手去。

为了改变掌心纹理,母妃常年用汤药给我洗手,直到莫言师太说,连她也已看不分明。

周青玄抽出一条素白帕子,托住我的手腕。他的目光落在我掌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微微蹙眉。

坐在我右侧的齐景墨突然起身,向父皇拱手道:「陛下,是否先请使臣离席?」

父皇面色紧绷:「让阿周先看。」

周青玄对身旁动静恍若未闻,自顾自托着我的手,仔细看完:

「三公主吉人天相,福泽可佑江山。」

话音刚落,殿外恰好吹进一阵长风,拂起他的素衣,袂袖飘飘,宛如神仙。

父皇松开紧捏的酒盅:「那河西余氏呢?」

周青玄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叛军不过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父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想起南河来使:

「燕地毗邻朕的河西,平日商贸往来频繁。不知贵国在其中,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南河使臣恭敬下跪:

「小臣此番前来,是我王想为太子求娶大梁公主,永结同盟。绝不会给叛军提供一粒粮食。」

父皇纵声大笑,自觉天威赫赫,颜面有光。又连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要与南河使臣一醉方休。

只有齐景墨需处理河西叛乱,提前告退离席。

很快,殿上丝竹再起,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未出现过。

这里的每个人也都像忘了,片刻前还是一国之母的余皇后,此刻已成阶下囚。

喝到尽兴时,南河使臣借着酒意,再次求亲:

「臣看三公主与我家太子年岁相仿,正是一对佳偶。不知陛下愿否割爱?」

大皇兄也望着我笑道:「三妹妹敏慧通达,端方有仪,合该是戴凤冠的人。」

满殿宾客哄堂大笑,两国官员都与身旁人碰杯饮酒,气氛热烈,仿佛好事已成定局。

唯有周青玄自顾自地,只给自己斟酒。

父皇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对使臣打了个哈哈:「你说无忧啊,她尚未及笄。婚嫁之事,还早。」

我低头饮了一口酒。

余家一倒,大皇兄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竟没注意到,周青玄说我「福泽可佑江山」时,父皇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

只是我也有些疑惑,周青玄为何会下那样的批语。

东海周氏,不是「绝无虚言」的吗?

母妃说,师太替我批命后大惊失色,称我「极贵而不利夫,若不夭折,必弑君而成天下之主」。

幸好母妃与师太交情深厚。

她求师太替我粉饰,将我的八字从晚子时改到早子时,又重金买通接生的稳婆。

还让师太收我做了记名弟子,希望佛门福德,能保佑我健康长大,不至夭折。

可我六岁那年出痘,病情极其凶险。

父皇惜命,不顾我身体虚弱,要把我扔到郊外皇庄,任我自生自灭。

母妃以死相逼,才争到送我去玉华寺养病的机会。

玉华寺的住持便是莫言师太。

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带,日夜照料,终于将我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

病愈回宫那日,师太犹豫再三,还是提醒母妃,说我九岁那年,还有一个大坎。

过不去,就会死。

母妃听了没有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师太的眼睛:

「莫言,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师太垂下眼帘,念了一声佛号。

再抬眼时,满眼悲悯。

「相传周祖在东海有一脉传人,铁口断命,绝无虚言。你若能去江南,或许能遇到他们。

「要是他们肯出手消灾,雪芙或许可长命无忧。」

三年后,父皇微服下江南。母妃欣喜若狂,费尽心思讨好父皇,终于求得带我一同随行的机会。

挑选随行宫人时,母妃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她自南疆带进宫两个心腹侍女。

芍药擅毒会医,夕颜善卜。

师太说我的大劫不是病。母妃便带了夕颜随行。

夕颜手握三枚铜钱,一路六爻起卦,寻找周祖传人的行踪方向。

术师不请自来那日,夕颜掷出了「水火既济」。

此卦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母妃思量再三,嘱咐我躲到鸳鸯厅的帷幕后,由她先行试探。等她击掌为号,我再假装与夕颜捉迷藏,误入帷幕里贪睡刚醒。

可谁也没想到,这术师一进来就自报家门,点破了父皇身份,铁口铮铮:

「乱我朝天下者,即在君侧。」

父皇又惊又怒,再三追问。周术师只是摇头不语。

直到一百杖下去,周术师才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句:

「我东海周氏有家规,铁口断命,不得虚言。今日陛下即便打死我,我也不能无中生有。」

父皇冷笑连连:「你一会儿说乱臣就在朕侧,一会儿又说不能无中生有。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周祖传人,不过是个巧言令色、欺世盗名之徒!

「给朕继续打!说不出来便是欺君,打死治罪!」

我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周术师的声息渐渐微弱下去,很快连呻吟呼痛声都没了。只有板子落在骨肉上,那令人心惊的闷响不断传来。

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捂住我的嘴。

我扭头看去,是母妃。她示意我别出声,悄悄带我从北厅后门离开。

那一天,成了我与母妃最后的诀别。

直到母妃喝下那碗鹤顶红,含泪抚过我的脸颊,不舍的眼神一点点黯淡成灰。

我才终于明白,什么是「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伴君如伴虎。

伴暴君,更如伴疯虎。

思绪间,我望向眼前喝得面红耳赤的暴君。

他怀里拥着个丰腴的西域舞姬。女子香肩半露,檀口微张,正等着他以口渡酒。

席间其他男子也纷纷效仿,或拥或抱,皆有美人在怀,一派香艳奢靡之景。

谁也不再记得,河西正在叛乱,即将生灵涂炭。

这样的江山,我真能福泽吗?

我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周青玄。

他怀里没有美人。恍若世外仙人,不沾半点凡尘。

可对上我的目光,他却飞快地冲我眨了下眼,还带着几分自来熟的调侃。

我一怔。几乎要怀疑自己喝多了酒,看花了眼。

这样的周青玄,真会是东海周氏的传人?

翌日,父皇封我为「护国公主」,赐食邑三千户。

大皇兄终于回过味来。

在子鉴馆遇见时,他冲我冷冷一笑:「好一个护国公主。齐家出钱平叛,倒是你福佑江山。」

我翻开桌上的《孙子兵法》:「我能福佑大梁江山,大皇兄不开心吗?别忘了,你也姓齐。」

大皇兄嗤笑:「我只是好奇,三妹妹何时有了这么大本事,手都能伸进钦天监了。我那短命的二皇弟,可没这能耐。」

我头也不抬:「天意难测,我也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福气。」

大皇兄抽走我手里的书,一撕两半:「三妹妹最好真有这福气,不然还是多读些女德、女诫为好。」

说着,他把书扔出窗外,甩袖而去。

接着就有内侍进来通知我,太傅忙于河西平叛,近日都不能来子鉴馆上课了。

我点头表示知晓,起身去捡我的书。

晨起刚下过雨,廊下有积水。书册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泥水塘里,被泡得脏污不堪。

只有我写的一行笔记,隐约可见:

【借尸还魂,攻心为上。】

我怔了怔,无声轻笑。

回到韶安宫,安贵人正带着宫女摆开架势,要做七夕夜的乞巧果子。

见到我,她欣喜笑道:「公主今儿怎么这么早?乞巧的新衣我替你准备好了。要不要先试试?」

每逢年节,尚衣监自会按制准备公主的衣裙。可安贵人就像个普通母亲,一定要亲手替我裁制一身素白里衣。

我也笑:「当然要。贵人的手艺顶好,这宫里,谁也比不上。」

换上新衣,替我束发的芍药,突然对着镜子垂泪。一旁的安贵人,也有些怔忡:

「公主真是越来越像娘娘了。」

我闭了闭眼,压下眼角的涩意,转身朝她们笑:「是啊,我马上就长大了。」

安贵人也赶紧挤出笑意:「明年我们三公主就要及笄啦。过几天女儿节,咱们可要好好乞巧,保佑公主嫁个良人。」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了眼窗边的曼珠沙华。

它妖红似血,凄美如画。

入夜后,我提笔给齐景墨写信,托他抽空帮我查查周青玄的来历。

翠鸟在夜色中,扑棱棱飞出了韶安宫。

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它都没有回来。

芍药一夜无眠,不停进进出出,每次回来都无奈摇头。

到最后,她干脆蹲在空空的鸟笼前。焦灼又绝望的样子,像极了五年前的夕颜。

我站在芍药身旁,看旭日东升后,太白星依旧清晰可见,终于在心中下了决心。

我以替大梁和父皇祈福为由,得到父皇允准,前往京郊玉华寺,戒斋礼佛三天。

随后,京中就开始传出一则术师预言:

「太白星昼频见,则女主昌。」

三日后回宫,文慧妃的大宫女送来了个礼盒,说是大皇兄替我准备的乞巧节礼。

大宫女话说得很客气:「今日女儿节,咱们娘娘膝下没有女儿,便想邀三公主一起用顿晚膳。」

可礼盒里装的,却是三根翠鸟的尾羽。

日落时分,我带着芍药去了明华宫。

河西平叛进展顺利,齐家出力颇多。前朝已经有人陆续上折,请立文慧妃为后。

所以明华宫里挂满了彩凤花灯,尊贵又喜气。

文慧妃牵起我的手,笑吟吟地寒暄:「许久不见,无忧真是出落成大美人了,不知哪家儿郎有这福气娶你回家。」

我也浅笑:「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月儿爬上宫墙时,文慧妃终于提到南河王太子,说他年轻有为,文韬武略,长得也英武不凡。

还命侍女取来他的画像:「无忧你看。」

我低眉敛目:「娘娘,无忧还小。」

惠妃轻摇罗扇:「不小了,明年就及笄了。如今先与南河定下,再慢慢走礼准备,明年大婚正好。」

我语气平静:「这好像和父皇说的,不大一样。」

惠妃还没答话,大皇兄的声音就从帘外传来:「三妹妹不必担忧,父皇那边自有太傅为你说项。」

他掀帘而入,目光锐利地看向我。

我淡淡垂眸:「我又不想嫁他,自然不必担忧。」

大皇兄脸色微僵,冷声吩咐帘外的内侍进来:「三妹妹敬酒不吃,皇兄只好再给你加道菜。」

内侍手里的托盘上,是一只被拧断脖子的翠鸟。

我别开眼:「上天有好生之德,杀生不积福。」

大皇兄满意轻笑:

「若不是逮到,我还真被你骗了。可惜周主簿那样的人物,岂会为一女子所用?

「三妹妹喜欢积福,正好南河也喜欢你的福泽之名。你若是听话,咱们大家都好。

「不然,我就只能把这死鸟交给父皇,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护国公主,手伸得到底有多长。」

我努力让语气显得僵硬:「但凭大皇兄做主。」

回到韶安宫,我问芍药:「都看清楚了吗?」

芍药点头,又研墨提笔,细细绘下文慧妃的肖像。

我无事可做,便去院中看安贵人她们穿七巧针。

月华如练,照得满庭生辉。

年华正好的女子们素手翻飞,将五彩丝线飞快穿入九尾针。

安贵人伸手拉我:「公主也来试试。」

我赶紧摇头拒绝。

我这双手,或许能搅弄风云。但要它穿针引线,实在是为难了。

安贵人捂嘴轻笑,又拿起桌上一个五彩绊结,塞进我手中:「这叫『相怜爱』,公主拿好。」

笑闹间,月已上中天。

正要散时,齐景墨突然来了韶安宫。安贵人赶紧带着宫女回避。

几日不见,齐景墨眉梢染上一丝倦意,他瞥了眼我手中的「相怜爱」,开口唤了声「小诺儿」。

「京中出了个预言,说大梁将要女主昌。我已先把消息拦了,但皇帝早晚会听说。

「我看钦天监新来的周主簿,对你似乎没有恶意。我设法让他明日来趟韶安宫,你探探他口风。」

我摇头拒绝:「那个预言,是我放出去的。」

齐景墨错愕,微凉的眸中噌地燃起暗火:「你疯了吗?好不容易,才让皇帝不怀疑你。」

我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我就不能争一争,坐那个位子吗?」

齐景墨一怔,眸底的火光熄了下去,又恢复成夜下深湖:「你一个女孩儿,何必要走这么险的路?但凡踏错一步,都会没命的。」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下意识地,不想把那个秘密告诉他。

「可这原本就是我的命啊。」我笑了笑,仰头看向天上的太白星,「它就在那里,躲不过的。」

齐景墨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可以离开大梁。」

我「哦」了一声:「这就是你也想让我嫁去南河的原因?」

齐景墨微愣:「你已经知道了?」

他放低声音,语气格外温柔:「小诺儿,我都细细查过了。南河那个王太子,确实是个人物。」

我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齐景墨眸光暗了暗,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求:「小诺儿,你娘让你好好活着。若是踏上那条路,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那我去南河,你就能护我周全吗?」

齐景墨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是大梁公主,又有福运在身,南河王室自然会尊重你。」

「福运?」我轻笑出声。

「大人查清楚那周青玄的底细了吗?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野术师,随口胡编的瞎话,竟也能让太傅大人奉为圭臬吗?」

齐景墨默了默:「只要我活着一日,大梁就会是你的后盾。南河绝不敢薄待你。」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忽地冲他一笑。这个酷似母妃的笑容,我早已对镜练过千百遍。

「母妃也曾宠冠六宫,可最后呢?」

这话恍若一道惊雷,在齐景墨眸中炸响,深湖波澜乍现,风雨大作。唯余一叶孤舟,仍奋力前行。

我恍若未见,誓要将这深湖掀起滔天巨澜:「还是说你齐家,需要一个南河这样的盟军?」

亟亟而行的孤舟终于撞了礁,又被狂风卷得支离破碎。齐景墨茕茕而立,唇上不见一丝血色。

他有些空茫地看着我,语气怆然:

「我在朝中汲汲半生,并非为了齐家……」

齐景墨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只是仰起了头,看向漫天星河。河的两岸,牛郎与织女遥遥相望。

他痴痴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终于哑声开口:

「如你所愿,三公主。」

13

齐景墨走后,我进殿去寻芍药:「画完了?」

芍药默默点头,眼中有些神伤。

我低头看去,文慧妃的画像边上,还晾着一章画纸,上面画了一对神气活现的翠鸟。

韶安宫中的这对翠鸟,原本一直是夕颜在养。后来她和母妃一起死在江南,芍药便将宫中仅剩的这只,当成了她对夕颜的念想。

我捏了捏她的手:「这些账,早晚都要算。」

芍药又点了点头,开始替我绘妆。在她巧手施为之下,我直接长了十来岁,几乎就是五年前的母妃。

我脱掉宫装,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又拔掉发簪,任由一头黑发倾泻而下。

然后悄悄出门,往湖中的观月亭行去。

自从母妃死后,每年七夕,父皇都会在观月亭上,独自饮酒到天明。

这天晚上,父皇便遥遥望见湖畔有一白衣女鬼,黑发覆面,逶迤而来。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阿眠,是你吗?」

女鬼呜呜出声,却说不出话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

父皇哽咽:「你终于肯来见朕了。」

女鬼只能以呜呜的哀鸣,回应着他。

父皇终于痛哭出声:「阿眠!朕也不想杀你。可朕不能断送了祖宗的江山啊!」

他起身踉跄着,要向那女鬼行去。

女鬼转了个身,黑发随之扬起,露出小半章脸,正是父皇念念不忘的样子。

接着,她身上一团白色烟雾炸开。

父皇惊痛而呼:「阿眠——」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女鬼站立的地方,可是太晚了。

白色烟雾消散之后,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章祭祀用的黄裱纸,赫然写着七个红字:

【乱大梁者,诺皇后。】

14

尽管我拒绝了齐景墨的建议,但第二天一早,周青玄还是来了韶安宫。

他从袖中拿出一章黄裱纸:「公主可认得此物?」

我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空无一字,便闲闲给他倒了一杯茶:「祭祀亡亲之物,我自然是认得的。」

周青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官去南疆游历的时候,曾见过一种红色草汁,用来写字,个把时辰后,字迹就会自然消失。」

我心头猛跳,面上却仍好奇地问:「大人可有带来京城?如此神奇之物,我也很想见识一下。」

周青玄摇头:「此物稀罕,不易得。」

我有些遗憾,又略带伤怀:「母妃走得早,没能带我回南疆看看。唯一一次离开京城,还是去的江南。」

说着我又抬起眼,定定看向周青玄:「母妃信命,一直想找传说中的东海周氏。」

周青玄笑了:「这就是公主命人查我的原因?」

果然,他也知道了。

大皇兄一向自负聪明,善于笼络人心,一定会把那章纸条拿给周青玄看。

我不答反问:「所以周大人是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青玄刚笑着说完,就皱起了眉头,目有痛楚之色。

我放下手中一直没喝的茶杯,浅笑着看他:「是不是东海周,大人也都是我的贵客。我特地沏了我珍藏的断魂茶。不知大人觉得,味道如何?」

在玉华寺的三日,莫言师太已然替我探明,周青玄正是出自东海周氏。

周青玄勉力控制脸上的表情:「公主说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很好。不管你是不是东海周,今日我不问你的来历,只问你的将来。

「周大人若是肯和我联手,父皇和大皇兄能给你的,我以后也都能给你。

「若是不肯……」我笑了笑,「那大人就没有以后了。」

周青玄努力撑出一个哭似的笑:「下官本就有投效之心。否则当日宫宴,何必替公主遮掩?」

我点了点头,命芍药捧来周祖像,又让周青玄以周祖之名起了个毒誓,然后才给了他解药。

周青玄服下后,终于舒展了眉眼。

我将一管丸药放到他面前:「每三日服用一粒,每月找我取一管新的。这解药的方子,只在我这脑子里。但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周青玄苦笑:「公主可真是下血本。」

我弯了弯唇:「毕竟大人是我的贵客。」

其实我只是唬他的。这断魂茶不过是个普通的毒,根本用不着一直服用解药。只他若是不肯投效,我便也只好先弄死了他,再找齐景墨替我善后。

周青玄点头:「下官会记得,每月来看公主的。」

「还有……」他指了指桌上的黄裱纸,「陛下只是让我算算,它的主人魂归何处,往生投胎了没有。」

说着,他又极快地冲我眨了下眼。

令我一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被我唬住了。

15

七夕过后,齐景墨又恢复了子鉴馆的授课。

大皇兄让他多讲些南河的政事:「三妹妹能听太傅教导的日子不多了,抓紧时间,学点有用的。」

齐景墨从善如流。我当然也要认真听讲。

欲登高位福泽江山,心中,就要先装天下。

既然连齐景墨都说,南河王太子是个人物,我就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河西平定那日,父皇很高兴,又大开宫宴。

这一回,是文慧妃陪着父皇,一起坐在上首。宫灯高悬,在文慧妃的凤簪上折出金灿灿的光。

前朝诺氏一家独大,后宫惠妃早掌凤印。人人都觉她离后位,只差一纸册封。惠妃自己也不例外。

我低头饮了一口酒,听见有人重提联姻:「陛下,此番平定河西,南河亦有助力。燕王又修来国书,求娶大梁公主。」

父皇哈哈大笑:「我儿福泽深厚,叫他拿燕云九州来换!」

大皇兄与那人对视一眼,转了话题:「父皇,儿臣近日在京中,听到了一则术师预言。说太白星白昼可见,是天有异象。」

父皇放下了刚端起的酒盅:「钦天监为何不报?」

周青玄起身拱手:

「陛下,臣仍在推演,太白星应于何人。」

父皇眼神极冷:「何时能有结果?」

周青玄沉吟片刻:「大约还需三日。」

大皇兄微微疑惑:「周大人,为何京中的民间术师,反倒早早能有预言?」

周青玄淡淡回应:「我东海周氏有祖训,推演天命,绝无虚言。下官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便不能妄言,否则会反噬自身。」

父皇看向大皇兄:「那民间术师如何说?」

几上烛火微晃,映得大皇兄的脸忽明忽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太白星昼见,女主昌。」

偌大的宫殿,突然一片死寂。

我松开了手中的酒盅。厚瓷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父皇面沉如水:「无忧?」

我仰头看向文慧妃的凤簪,目光幽幽:

「儿臣有些不解。余氏已废,大梁何来的女主?」

大皇兄语气冰凉:「大梁还有公主。」

我立刻起身,伏跪在地: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不臣之心!」

父皇的声音极寒极冷:「阿周。」

「臣在。」

「朕限你三日之内,上报太白星应于何人,否则提头来见!」

「臣必竭力而为。」

「阿诺。」

「臣在。」

「将那民间术师带来,朕要亲自问话!」

16

宫宴草草结束。

我被侍卫送回韶安宫中软禁,非诏不得离殿。

安贵人借口要去湖畔折几枝荷花,也被兵刃挡在了韶安宫门口。她看了看门外的甲卫,第一次带我进了母妃住过的房间。

那里久无人居,一推门就看到,细尘在光里飞舞。

安贵人微微驻足。

她本是韶安宫宫女,容貌普通,身姿却颇为婀娜,只看背影,与母妃有七分相似。

母妃才入宫时,曾遭文慧妃陷害,被贬去玉华寺修行。醉酒的父皇错将安贵人认成母妃,才有了唯一一次承宠。

安贵人回头唤我:「公主,快进来。」

我默默进门,看她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击打墙壁。

终于敲到中空处,又拿起一柄小尖锤,用力猛砸。墙皮掉落下来,露出一个内藏机关的壁龛。

安贵人毫不犹豫,抬手拧动机关。

一阵不大的轰响声后,母妃那章拔步床的踏板竟然升了起来,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安贵人理了理额间的鬓发,长出一口气:「幸好阿爹教我的,都还没有忘记。」

我这才知道,安贵人的父亲,便是修这密道机关的匠人。密道筑成之日,也是他身死之时。

安贵人拭掉眼角的泪,温柔地看着我:「快走吧,公主。离开这吃人的地方,去找齐大人,别再回来。」

我忍不住章开手,给了这个安善的女子,一个用力的拥抱:「还没到这一步呢,贵人。我会赢。会替母妃报仇,也替你阿爹报仇。」

把机关恢复到原样,又用一幅字画将壁龛做了遮挡。做完这一切出来,我看到那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又来了韶安宫。

果然,外面的甲兵是挡不住齐景墨的。

内侍是来告诉我,昨晚民间术师进宫后,父皇便问三公主和文慧妃,到底谁才是太白星预示之人。

术师说他不知此女名姓,被父皇杖责后,才终于吐露,他只是在正午的日光中,见过太白星上,隐隐有个穿龙袍的女子显现。

父皇立刻命人取来纸笔,让术师画下所见女子。

术师不擅丹青,但所画的女子圆脸高额,眉眼细长,一看就更像文慧妃。

所以此刻,明华宫也已经被围了起来。

我和芍药相视而笑。

父皇生性多疑,若术师直接说是文慧妃,他说不定反会疑心于我。

多亏大皇兄,特特将我邀去明华宫,让我不用再费心,给芍药安排观察文慧妃的机会。

毕竟我们在韶安宫蛰居了五年,若是芍药记得不清楚,画得不像,那就得不偿失了。

内侍垂手而立,姿态恭敬:「我家大人已将术师送出京城,请公主放心。只是两日后的周主簿……」

我截断了内侍的话:

「此事我已有主章,也请你家大人放心。」

17

两天后,我被传去了乾清宫。

因为周青玄推算出的结果,乃是一个「诺」字。

大皇兄得知后,立刻冲进了乾清宫。

他让内侍把死鸟和纸条都拿给父皇看,语气里还隐隐透着得意:

「父皇,无忧她心怀鬼胎,所以一早就和外臣勾结,胁迫收买了周主簿。周主簿算出这个结果,正是为了祸水东引,帮她掩饰不臣之心。」

我跪直了身子,坦然看向父皇:

「翠鸟是韶安宫的不假,但这纸条,实非儿臣之物。父皇宫中就有儿臣为您手抄的佛经,可命人取来对比,一望即知,这并非儿臣所写。」

我左手也会书,而且跟右手字迹完全不同。

大皇兄冷笑:「你堂堂公主,用不着自己写。」

我眸光沉静:「若是父皇允准,可以遣人让韶安宫上下,人人自书一行。」

父皇简直毫不犹豫:「准!」

就派了心腹内侍,去韶安宫收取宫人字迹。

我又侧目看向大皇兄:「大皇兄指控我与外臣勾结,我倒想问问,具体是哪个外臣,与我勾结?」

大皇兄一愣。

他太轻视我,并不认为我能勾结到什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着要用死鸟恐吓我。

可若是换了我,定会先留翠鸟一命,看它会带了信飞往何处。

所以大皇兄只能硬着头皮含糊其词:「父皇明察秋毫,自然会揪出与你勾结的贼子。」

父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周青玄上前拱手:「陛下,我东海周氏推演天命,若有虚言,就会反噬其身。不仅肉身保不住,道心也会受影响。所以我们这一脉,柔死也不会胡来。

「臣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价码,可以收买了臣,捏造天命!」

周青玄长身而立,意态傲然。

父皇的脸色缓和下来:「朕自然是信阿周的。」

可他口上说着信,实则又命人唤来了章监正。

章监正受过那次廷杖,彻底伤了身子,进殿的时候都有些颤颤巍巍。

父皇问他:「太白星异象,你如何看?」

章监正跪得伛偻:「太白昼见,女主昌。」

「应在何人?」

章监正立刻伏跪在地,声音瓮瓮的,都有些含混:

「陛下恕罪,臣已推算多日,实在力有不逮。」

父皇没有发怒,他的脸色甚至又缓和了一分。大约是觉得,东海周氏,果然不负盛名。

于是他闲闲开口:「那你便给阿周的结果占一卦,看看是吉是凶。」

章监正有些迟疑。

父皇轻啧一声:「你不会老得不中用,连这都不能算了吧?那朕要你何用?」

章监正身子一颤:「臣,遵旨。」

殿中气氛急转。

大皇兄放松下来,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我依旧神情淡淡。

父皇残暴。一枚护心丸的人情,能换来章监正一句「力有不逮」,我已然满意,不能强求更多。

章监正低头,自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双手合扣,连掷六次,竟掷出「兑为泽」。

此卦下泽上泽,是为上上吉。

章监正微微一愣,很快便俯身下拜:「恭喜陛下,卦象大吉!」

大皇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不甘地瞪了我一眼。

我恍若未见,也俯身下拜:「恭喜父皇。」

周青玄投效我那日,便提过太白星异象,也提到京中已有「女主昌」的预言。

我让他设法在钦天监压下此事,不要上报给父皇。

周青玄有些好奇:「此事不难。但下官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早晚会传至皇帝耳中。」

我又给周青玄倒了一杯茶:「我要的,就是让别人去传给父皇。」

我已经让齐景墨找合适的人,在大皇兄耳边吹风,让他利用太白星的预言,引起父皇对我的忌惮。

大皇兄在齐家,特别是齐景墨的护持下,一路走得太顺利了,哪还愿意自己费神,殚精竭虑地谋算人心?他被人一鼓动,就会急吼吼地对我出手。

周青玄拿起茶杯想喝,又顿住苦笑:「公主的茶,下官竟是不敢喝了。」

我不禁莞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喝为敬:「我一向用人不疑,大人现在可以放心了。」

周青玄也笑着一饮而尽:「那等皇帝垂询,下官就只好装一次草包了。」

我摇头说「不必」,又以指蘸茶,写了一个「诺」字:「大人可以用它来交差。」

周青玄收起了笑意:「公主,下官确实出自东海周氏。对于天命,最多假称不知,不能乱指他人。」

我也余重神色:「放心。诺字,也可以指我。」

周青玄目光一凝,盯住我眉心的红痣:「公主可否将真正的生辰八字,借下官一算?」

我应了他的所求。

周青玄也以指蘸茶,在桌上飞快推演起来。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下官懂了。」

18

等父皇的心腹内侍,从韶安宫带回所有宫人字迹后,太白星预言所指,终于再无悬念。

父皇不耐烦再听大皇兄说我「跟钦天监勾结,陷害文慧妃」,直接命人把他送回自己宫里禁足。

「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浮躁!真是难堪大任!」

文慧妃也很快就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我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折了一朵妖红似血的曼珠沙华,别在自己的鬓角。

父皇果然还是有所忌惮。

齐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残暴如他,也不敢对文慧妃说杀就杀。

但是没关系,帝王的忌惮,都是双刃剑。

今日既能救他们的命,来日,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大皇兄被说「难堪大任」后,齐家又往宫里送了一个女儿。年轻娇媚,很快就赢得父皇的欢心。

不过数月,已经连晋三次位分,成了诺昭仪。

与此同时,父皇冷了齐景墨,许久都没召他下棋。

齐景墨倒是宠辱不惊,依旧每日来子鉴馆授课。哪怕他的学生,只剩我一人。

可自从七夕夜后,齐景墨再也不会唤我「小诺儿」,即使没有旁人的场合,他也只是疏离又恭敬地喊我,「三公主」。

他的课也教得越发认真,像教一个真正的帝王一样,教我「为君之道,先存百姓」。

芍药担心我难过,我笑着跟她说没事: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

而没了齐景墨这个棋搭子,父皇也有些无聊,时常召我去乾清宫说话。

可多数时候,他也只是随便问我几句,就怔怔看着我出神。有时出神久了,还会冲着我喊「阿眠」。

我看着父皇微笑,既不应声,也不否认。

因为他在我生辰那日取走的母妃画像,正是我和芍药为他精心准备的。

芍药用的颜料里,掺了一种南疆特有的香花。

父皇赏画时,画上淡淡的香味会进入他的口鼻。日积月累,就会渐渐影响他的情志,令他极易勾起心事,生出幻觉。

我默默观察父皇状态,倒数计时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封来自南河的国书打破了。

老燕王驾崩,南河王太子继位。不日将再遣使团,出访大梁,商讨签订新的两国盟约。

齐家在前朝使力,说服父皇解了大皇兄的禁足令,仍由大皇兄负责接待南河使臣。

这回出来的大皇兄,明显收起了对我的轻视,人也变得有些阴沉。

南河使团抵京的那一天,父皇病了。

他近日总是梦见母妃,醒来后头疼欲裂,只好加倍服食柔神的汤药。

可柔神的汤药多半又都助眠,父皇喝了便更加嗜睡,睡了又梦见母妃。

如此往复,令他不胜其扰。干脆将南河盟约一事,全部丢给了大皇兄。毕竟在父皇眼里,南河只是一个蛮邦小国,不值得他劳神费心。

大皇兄负责在宫中设宴招待南河使团,自然不会邀请我出席。

我也不以为意,自顾自提了一壶亲手熬煮的柔神汤去看父皇。这些日子我常来乾清宫,这里的内侍也都与我熟了。

推门进去,父皇刚自梦中惊醒,见到我,竟有几分罕见的温柔:「无忧,你怎么没去宫宴?」

我替父皇倒了一碗柔神汤:「儿臣又不想嫁去南河,去那宫宴做甚?倒还不如来陪父皇说说话。」

父皇喝着柔神汤,呵呵直笑:「不嫁不嫁,无忧可是朕的护国公主,怎么能便宜了南河小儿?」

我也冲父皇笑。

是那个练过千百遍的,酷似母妃的笑容。

父皇怔住了。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半哑着声道:「柔妃……可有留什么念想给你?」

我默默垂下了眼:「只留了一只翠鸟,所以也不舍得拘着它。」

父皇大概想起了那只死状奇惨的鸟,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诺氏贱妇,竟连只鸟畜都不肯放过。」

他露出了难得的慈父之态:「无忧有什么想要的吗?父皇赏你。」

我摇头:「儿臣已经没了娘,只求父皇长命百岁,能一直庇佑儿臣。」

父皇高兴极了:「好好,那朕就许无忧自主择婚!你看上哪个儿郎,再来找朕赐婚。」

19

回韶安宫的路上,我听到宫宴那边隐隐传来乐声,便走了沿湖的那条路。

丝竹悠扬。隔水而听,别有一番风味。

不防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

他剑眉星目,肤色黝黑,一章口就露出一口白牙:

「无忧公主。」

我抬眼打量,眼前的男子足蹬长靴,袍服圆领窄袖,一看就不是大梁官服:「你是南河来客?」

男子爽朗一笑:「公主好眼力。不如再猜猜,我是谁?」

我淡淡垂眸:「君子不立危墙。燕王陛下真是好胆量,竟敢乔装成使臣,就不怕被人行刺吗?」

齐景墨说过,新燕王胆大心细,不信天命与鬼神,常敢为常人之不敢为。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公主这般有趣,倒是更叫我遗憾了。

「我本是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三番五次拒绝于我。今日一见,倒是真心想要问一问公主,何故看不上我的王后之位?」

马背上的民族,说话果然直接。

我立刻也决定单刀直入:「久闻燕王陛下人中龙凤,我不当你的王后,不过是觉得你我之间,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燕王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愿闻其详。」

「齐家为了卖高价私盐给你,谈两国盟约时,从不肯加入官盐贸易。若你改成与我合作,我可以说服父皇,在盟约中加上这一条。」

燕王收起了所有调笑的表情:「公主想要什么?」

「先和齐家虚与委蛇,等到签约当日撕毁盟约。」

「我会彻底得罪齐家。」

「陛下也是帝王,应当明白帝王的忌惮。齐家,就是下一个余家。」

「我如何能信公主,会兑现诺言?」

「你可以不信,也可以继续跟齐家合作。你今日来寻我,本就在我计划之外。」

「最后一个问题,公主为什么要与齐家为敌?」

我笑了:「我不信陛下,没有听过太白星预言。」

燕王也笑:「我也不信,文慧妃能成为女皇。」

「所以陛下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公主会是我的劲敌。」

「若你信我是天命所归,与我为敌就是与天道为敌。若你不信,难道你还怕会输给我?」

燕王既然喜欢行险,就必然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他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女子。

所以相比大皇兄和齐家,燕王一定会选择我。

果然,他拊掌而笑:「公主真是个妙人,不能娶公主为妻,竟要成我此生憾事了。」

三日后,我在乾清宫陪父皇说话时,大皇兄来了。

他说大梁与南河已将盟约谈妥,只差父皇过目首肯。父皇摆了摆手:「朕头疼,让太傅看就行。」

打发走大皇兄,父皇又冲我道:「你那安神汤,朕喝着倒是不错。梦少了,醒来头也不疼了。」

我抿嘴一笑:「那儿臣便每日替父皇煮汤。」

父皇点了点头,又问:「你也快及笄了,可有想嫁的儿郎?」

我摇头:「儿臣尚小,情愿多陪几年父皇。」

窗外落着秋雨,敲打芭蕉。似是有愁,又无愁。

齐景墨挟着一身雨雾走了进来:「臣已看过两国盟约,就官盐贸易一事,还请陛下斟酌。」

父皇来了兴致:「太傅这话,是代表齐家,还是代表你自己?」

齐景墨躬身回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父皇灼灼地盯了他一会,蓦地笑道:「阿诺许久不来,今日陪朕手谈一局吧。」

我悄悄退了出去。

韶安宫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已然垂手而立。

我将一纸薄信交给他:「让燕王动手吧。」

20

当晚,南河使团下榻的驿馆里,发生了群殴事件。

起因是一名南河来客,说驿馆中有梁人骂他们是「骚奴」。气怒之下,几个燕人直接掀桌打了起来,直打得那梁人鼻青脸肿。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自然受不了外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馆中梁人便也一拥而上。

打得一片混乱,人人见血。

最后南河主使的气性也上来了:「大梁欺我南河缺盐,禁止官盐贸易。如此盟约,不签也罢。」

说罢,竟真的带了整个南河使团,连夜出城而去。

父皇狠狠发落了大皇兄。

又命齐景墨带人追出三百余里,才终于将南河使团劝回。

紧跟着,前朝有人上折,检举齐家往南河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一事。

父皇震怒,下令彻查。

齐家只好周卒保帅,放周了与南河往来,负责贩卖私盐的那一支。

而齐家那一支的话事人,正是诺庶人的亲哥哥,大皇兄的亲舅爷。

父皇往冷宫里送了三尺白绫,赐死了诺庶人。

却对诺昭仪依旧恩宠,甚至还因诺昭仪诊出有孕,直接封她做了诺贵妃。

齐景墨也因追回使团有功,圣宠更胜从前。

前朝齐家渐渐分为三派,有依旧押注大皇兄的,也有继续紧跟齐景墨的,还有转头去捧诺贵妃的。

大皇兄变得愈加阴沉。

他逐渐阴湿暴戾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像父皇。

终于有一日,他在子鉴馆里拦住了齐景墨。

「诺太傅,我真是没有想到,与三妹妹飞鸟传书的贼人,竟然是你。」

齐景墨目色淡淡:「臣不知大殿下在说什么。」

大皇兄冷笑:「有人在你府中,见了一只翠鸟。」

我心口微震。

原来母妃带去江南的那只翠鸟,竟不是死了,而是特意放飞,送信给齐景墨托孤的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在离宫前,就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在江南?

我浑身发冷,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齐景墨的声音也很冷:「臣无妻无子,养只鸟逗趣罢了。大殿下连这都要管?」

大皇兄阴寒的目光穿过齐景墨,落到我的脸上,像蛇一样,滑腻腻地爬了一圈。

「诺太傅真是嘴硬啊。如果我去告诉父皇,太傅不过是你爹在南疆任上,与一贱籍女子苟合而生。你在南疆长到十六岁,还与短命的柔妃自幼相识。

「你说,父皇会不会相信,你府中的那只翠鸟,就出自韶安宫。」

他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或许我还可以跟父皇说说,三妹妹这整日淡淡的死人样,倒跟诺太傅颇有神似之处。」

齐景墨沉默了很久:「大殿下想要什么?」

大皇兄放声大笑。

最后神色一凛:「我要你辞官,滚回南疆!」

齐景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好。」

就越过大皇兄,径自走进了漫天的雪雾里。

看着齐景墨一身玄衣,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六岁那年,玉华寺的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齐景墨。

当时我在寺中出痘养病,成日昏睡。母妃就站在我的窗边,与他说话。

窗外大雪纷飞,齐景墨抛下了一切,要带母妃离开:「云眠,跟我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我们回南疆,从此隐姓埋名。」

母妃摇头,拒绝了他:「我不能走。我走了,小诺儿会死。」

齐景墨苦苦哀求:「我们带上她一起走,我会准备最好的马车,最舒服的被褥。」

母妃冷静得有些可怕:「这样我们都逃不掉。」

「逃不掉就一起死!」

「你我都不怕死。可我的小诺儿还这么小,我想要她好好活着。」

母妃关上了窗。

齐景墨独自离开后,我听见母妃哭了。

自我记事起,只见母妃哭过两次。

还有一次,是她在江南,情知自己难逃一死,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儿时。

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次失去,才能心如铁石,无坚不摧。

就像眼前的大皇兄,阴恻恻地又拦住了我:「三妹妹,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说些什么吧?」

我停下脚步:「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么?」

「别让诺贵妃把孩子生下来。」

「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别装。你可以让钦天监去跟父皇说,肚子里怀着的,是个灾星。」

我目光沉静:「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诺贵妃未必能生得下来。就算生了,也未必是男胎。大皇兄又何必现在出手,徒惹父皇疑心?」

大皇兄盯着我看了一会,凉凉地笑了:「三妹妹说得也对,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动手吧。」

我颔首称是,目送大皇兄得意地离开。

他确实不再轻视我了,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觉得——

皇位的竞争者,只能是男人。

21

周青玄却跟大皇兄截然相反,他总是对我有着莫名的信心。

比如此刻,他坐在韶安宫里,吃着我的花生,闲闲与我说着,齐景墨托他算诺贵妃命格的事:

「太傅也真是多虑,有你那章黄裱纸,皇帝他绝对不会封齐家女为后。」

我斜了周青玄一眼:「他不知道那件事。」

周青玄突然高兴起来:「哎?这么说,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了?」

这小半年,周青玄每月都要来韶安宫拿解药。

混熟之后我才发现,他真的很爱演。当初那个深不可测,恍若世外仙的样子,竟然都是装的。

实际上,他不过就是个十六七岁,天资出众,却没多少城府的少年。

而且还话痨。

所以我没好气地赶他:「拿了药就赶紧走吧,我要去给父皇送安神汤了。」

周青玄悻悻看我一眼,长臂一展,又顺走了多宝格上的一个东西:「这个好看,公主送我了罢。」

我扫了一眼,好像是乞巧节那天,安贵人塞给我的「相怜爱」,忍不住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周大仙竟然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意。」

他边在手里翻转把玩,边嘟囔:「你不懂。」

我冲他摆摆手:「拿走拿走。我要去乾清宫了。」

父皇现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汤,一日都离不了。

可今天,诺贵妃却在门口拦住了我:「公主这汤药,让太医看过吗?」

我低眉敛目:「不过是一道汤而已。」

诺贵妃命人拿走我手里的汤:「王医正就在里面,拿去给他看看吧。」

我抬头对上诺贵妃的视线,眼神微微疑惑:「贵妃何故疑我?这汤我自己也每日都喝,柔神定心,能得一夕好眠。贵妃若是不信,自己也可以试试。」

冬衣臃肿,诺贵妃一手扶着侍女,一手搭在尚未显怀的小腹,语气自信又骄纵:

「我腹中皇儿乖得很,从来不折腾我。再说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我可不敢入口。」

我垂下眼:「贵妃多虑了,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

屋里面响起一阵剧泽的咳嗽。咳完后,父皇的声音幽幽响起:「是无忧来了吗?」

我掀帘而入,看见内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汤。

一旁王医正的手边,也放着小半碗。

我只作不知,垂下眼,恭敬地喊了一声「父皇」。

这安神汤,自然是无毒的,甚至还能镇痛定心。

只是它跟颜料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就会成瘾,人的神志也会逐渐混乱,直到彻底痴傻。

父皇握拳轻咳:「你替朕把那边的棋子收了吧。」

我应了声「是」,又似不经意道:「太傅今天又来了?」

父皇「嗯」了一声:「阿诺今日,是来和朕辞官的。朕以后,就没有棋搭子了。」

「怎么会?但凡父皇说要找个新搭子,这前朝后宫,不会下棋的,都得连夜去学。」

我随口奉承着,走到了棋桌旁。

可当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竟是心口巨震。

这棋上,有毒!

还是一种中原人士,很难见到的奇毒。它用曼珠沙华的根茎炼成,无色无味。

但人若是经常接触,就会慢慢心衰而死。

父皇有些唏嘘:「棋逢敌手,才有意思啊。阿诺最是懂朕,便是这棋,也是他寻来的这副最称手。

「要说起来,那天好像还是你的生辰,他倒是巴巴地,给我送了一份礼。」

一道惊雷自心头滚过,我突然明白了,齐景墨为什么要在那一天,给我送一盆曼珠沙华,又为什么要说「小诺儿,愿你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那不仅仅是他对母妃的遥祭,也是他踏上复仇之路,决然赴死的告别。

母妃说过,她最爱的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

22

我无从得知,齐景墨是怎么让父皇同意他辞官的。

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齐家的势力,官职最高的诺太傅主动辞官,正中他的下怀。

齐景墨来韶安宫向我辞行:「三公主,臣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着他因劳神过度,两鬓早生的霜发,我认认真真,向他行了个大礼:

「齐大人多年照拂,小诺儿永记在心。」

齐景墨很浅地笑了笑,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华。

这花一向是「花开不见叶,叶在不见花」。如今不是它的花季,便只有碧绿的叶。

半晌,齐景墨很轻但很坚决地说:「我会先去一趟江南,将你娘的棺木,带回南疆。」

我点了点头,没有反对:「母妃一直思念家乡,如今能够魂归故土,想必她也会高兴。」

齐景墨像是没想到我会支持他,有些错愕,又有些感激:「多谢三公主成全。」

他出城的那一天,我站在玉华寺的山上,遥相目送。临别不赠诺,愿君此去长安柔,多喜乐。

芍药默默握住了我的手,我侧头朝她涩笑:「又只剩你陪我了。」

周青玄塞给我一把花生:「公主这话说的,下官难道不算人吗?」

满腹怅然被他搅散,我也学他,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你以前是半仙。」

「那现在呢?」

「现在是活猴。」

周青玄一噎,悻悻看了眼自己手里端着的,装满了花生的竹篾盘子,又笑得直打跌。

冬日斜阳照在他章扬的笑脸上,是我艳羡,却不敢有的肆意。

远处,齐景墨的车队彻底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周青玄和我并肩看着,难得正经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把那个秘密告诉他?如果你说了,他也许就会设法留下来。」

我笑了笑:「因为我想让他活着。」

23

齐景墨离开后,朝中的齐家便只剩了两派。

大皇兄与诺贵妃之间暗涌流动,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也斗得越发激泽。

父皇却稳坐钓诺台,甚至还有闲心替我办及笄礼,说要让我当堂择婿,还命钦天监好好算个吉日。

周青玄拿着算好的吉日来找父皇时,一并带来的,还有章监正的死讯。

再过两个月就能告老还乡的章监正,不幸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父皇的眼神蓦地阴冷:「给朕好好地查!」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气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息。

我倒了一碗安神汤:「父皇息怒,您龙体重要。」

他接过我手里的汤,眼神却落到了,盯着我看的周青玄身上:「阿周,你想当朕的驸马吗?」

周青玄一怔。

我提醒父皇:「您答应让儿臣自主择婚。」

父皇捏紧了手里的汤碗:「朕是问阿周。」

周青玄躬身:「臣自在惯了,恐怕高攀不起。」

父皇放松下来,低头喝了一口汤:「那就当朕的周监正吧,再替章老监正占上一卦。」

父皇想知道,章监正突然死亡,背后是凶是吉。

而周青玄的三枚铜钱,掷出了「山风蛊」。

此卦艮上巽下,振疲起衰。

周青玄神色凝重:「陛下,此事乱中有机。」

当天晚上,父皇就赏了诺贵妃一柄凤纹如意:「爱妃若能替朕诞下皇儿,朕必以凤座相赠。」

大皇兄坐不住了,亲自跑来韶安宫下令:「夜长梦多,你还是早点动手。」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臣妹有个更好的建议。」

大皇兄很谨慎地没有喝:「你别找借口推托。」

我恍若未闻,低头用盖去撇茶沫:「入冬后,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而诺贵妃身怀六甲,本就十分辛苦,却仍要坚持日日随侍。」

我顿了顿,意味深长:「大皇兄你猜,是何故?」

大皇兄瞳孔微缩:「你是说,父皇他快……」

我立刻截断他的话:「我什么也没说。」

他不以为忤:「你刚才要说的建议呢?」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木、火合宿,当立太子。」

大皇兄满意而去。

我对身侧垂手而立,平平无奇的内侍笑了笑:「把太傅留下的东西,设法送到诺贵妃手里吧。」

24

三天后,钦天监新任监正周青玄,上报木火合宿。

父皇按下不表。

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却纷纷上书,请立太子。

父皇不置可否:「朕春秋鼎盛,何须早立太子?」

紧跟着,就有人翻出一桩旧案,称大皇兄曾勾结章监正,企图诬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灾星。虽因二皇子突然病故,导致谋划落空,但到底是谋害手足,残忍无德,不配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再次将大皇兄禁足。

等到章监正的真正死因,被送进乾清宫的那一天,父皇的咆哮声几乎要震断房梁。

章监正三代单传,儿子又早逝,就把唯一的金孙宠上了天。金孙跋扈惯了,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被当街打死。

章监正敢怒不敢言,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门。

前一阵齐景墨离开后,大皇兄与诺贵妃斗得厉害,我就命人将当年的太微星秘事,透露给了诺贵妃。

诺贵妃立刻顺藤摸瓜,查到了章监正和二皇兄的旧怨,甚至还隐隐查到了大皇兄和章监正的往来。

大皇兄情急之下,便杀了章监正灭口。

而齐景墨给我留下的东西,正是大皇兄和章监正合谋陷杀二皇子的证据。

父皇咆哮过后,安神汤喝得更多更急了。从以前的一日三碗,变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

人也时不时会犯迷糊。不是把贵妃喊成了惠妃,就是把周青玄认成了章监正。

明明这几个人,一点儿都不像。

倒是对着我,认错了也永远只是喊「阿眠」。

可即便这么生气,父皇也只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

我知道,父皇这是在等诺贵妃生下腹中孩子。若那也是个公主,这事儿就会轻轻揭过。

周青玄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皇帝给了我诺贵妃的生辰八字,让我算一算她的子女运。

「不过他今天说话,口齿有点含混。我死命盯着他的口形,连蒙带猜,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抬头看向窗外。

春雷隐隐,惊蛰将至。

毒蛇,也该出洞了。

不然,诺贵妃肚子里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25

父皇替我大办及笄礼那一天,大皇兄也被临时放出来,参加宫宴。

殿中红烛摇曳,照得大皇兄的脸半明半昧。

他抬头望向上首父皇身侧,骄纵明媚的诺贵妃,眼神有些晦暗难明。

而父皇的口齿也越发不清楚了,诺贵妃只好侧耳贴到他的嘴边,费力地听完,再大声传话:

「陛下说,今日在座的,都是我大梁的好儿郎。若是无忧公主挑中了谁,他就替你们当场赐婚。」

一片起哄叫好声中,周青玄越众而出。

诺贵妃捂嘴轻笑:

「周大人今日,可不在陛下选婿之列。」

周青玄没有接这话,反而冲父皇拱了拱手:

「陛下,臣奉命细算贵妃娘娘的命格,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观娘娘面相,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娘娘命中无子,原来腹中怀的,并非龙子。」

笑闹声突然消失,殿中一片死寂。只剩烛火摇晃,照出众人各异的表情。

大皇兄打破沉默:「那怀的是什么?」

周青玄语气平静,像在说天气不错:「是灾祸。」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诺贵妃一拍桌案,娇声怒喝:「休得胡言!」

父皇也阴寒着眼神,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却被大皇兄拔剑出鞘的声音盖了过去:

「父皇,儿臣替您清君侧!」

殿中的侍卫一时搞不清状况,又没听到父皇明确的指令,只能持剑护住了父皇。

大皇兄见状,加快了脚步,持剑直奔诺贵妃而去。

诺贵妃惊慌失措,拼命往父皇身后躲。

父皇怒极,呜哩呜噜含混喊着,又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向大皇兄。

大皇兄侧身一让。

「砰」的一声,酒杯落地,碎瓷飞溅。

殿门被人大力撞开。

「臣,齐景墨,救驾来迟——」

26

在得知我要鼓动大皇兄当堂诛杀诺贵妃的计划后,齐景墨每日疾驰三百里,换马不换人,不要命地赶回了京城。

他一身玄衣,眉眼间皆是凌厉的杀伐之气:「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

我压下眼中汹涌的泪意,有些心虚地冲他笑:

「您这不是回来了吗?」

殿中的火烛,又渐渐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沉默片刻,终于唤了我一声「小诺儿」:「你若真死了,你娘一定会怪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她不怪你,她一直都很信你。她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顿了顿,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就是去找齐景墨,告诉他,你是足月生的,不是早产。」

恍若一道惊雷劈过,齐景墨一向自持的表情,寸寸皲裂:「你是……你是……」

我笑得温柔又委屈:「是,我是您的女儿。」

齐景墨闭上了眼,泪如雨下。

他和母妃青梅竹马。

母妃的父亲本是季家唯一的嫡子,却不幸英年战死,只留下一妻一女。季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

母妃的娘亲性格软弱,一向以夫为天,不仅护不住女儿,还得女儿设法护着她。

母妃长到十三四岁,就隐隐已是人间绝色。大伯父奇货可居,用母妃娘亲之命相胁,逼了母妃入宫。

而齐景墨为了能给母妃撑腰,向自己鄙周的生父低了头,认祖归宗,在齐家的扶持下出仕。

他资质出众,很快就得到了齐家的重点栽培。

母妃也一进宫就得宠,但很快又遭文慧妃嫉恨陷害,被父皇贬到玉华寺修行。

命运兜兜转转,被拆散的南疆小鸳鸯,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

一个是仕途光明,但还未掌大权的青年官员,一个是厌恶宫墙,已经带发修行的周妇。

大概是离了宫墙的禁锢,他们彻底放飞了自己,忘乎所以地贪求着对方。

直到母妃发现,自己已有数月,癸水未至。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却在决意死遁的那天晚上,收到了来自大伯父的书信。

大伯父还给她送来了两个能干的侍女,夕颜善卜,芍药擅毒。

大伯父说,若是这样还不能回宫复宠,她和她的娘亲,就都不用活了。

于是,帝王又想起了玉华寺里的绝色女子。

少女云眠,也终于彻底成了宠冠六宫的柔妃娘娘。

莫言师太慢声细语,给我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玉华寺外的明月,也像今晚一样。

温柔抚过,人间长夜。

27

我的及笄礼,结束得狼狈又草率。

它始于灯火煌煌的金殿择婿,终于人仰马翻的离奇宫变。

没有人知道,已经辞官回乡的诺太傅,为何又突然出现在宫墙之中,还及时地救下了,险些被大皇子刺杀的皇帝。

但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皇帝在宫变那晚气怒攻心,突然昏了过去。醒来后口眼歪斜,说不出话,身子也不能动了。

太医说,这是气血逆乱,上犯于脑。俗称中风。

诺贵妃就摁着皇帝的手,在大皇子谋逆赐死的圣旨上,盖下了金印。

诺太傅也官复原职。

朝野间,开始悄悄流传一个说法:「诺太傅佯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

而妖言惑君的周青玄,自然是被下了大狱。

就在诺贵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她突然腹泻不止,泻出无数黑水。

诺太傅紧章万分,立刻召来太医会诊。

脉把了一次又一次,太医们额上冷汗涔涔,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答话。

最终还是王医正一咬牙,带头跪下请罪:

「大人,娘娘此病蹊跷,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诺太傅眉眼森冷:「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龙子?」

王医正「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臣请太傅章皇榜,广招天下女科圣手。」

民间神医齐续进宫,也都纷纷摇头而出。

直到名扬天下的孙老神医,从游历的终南山中被快马带回,诺贵妃的怪病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贵妃腹中并非有孕,仅有一腔黑浓的腹水。

诺太傅看着医案上的请脉记录,将诊出诺贵妃有孕的太医一一点名:「庸医欺君,当斩!」

几名太医吓得抖如筛糠,终于有其中一人,再也无法承受将死的恐惧,在被拉下去之前,大声疾呼:

「冤枉!冤枉啊!是诺贵妃服了假孕药,我等才会诊出孕脉!」

诺太傅闻言,看向孙老神医。

孙老神医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这症状,确实也跟假孕药排出体外,甚为相似。」

诺贵妃惊怒不已:「死老头子胡说八道!陛下一月有十五日,都歇在本宫寝殿,本宫何须假孕药!」

她确实不会傻到吃假孕药,不过是我让齐景墨的人,混入她饮食中的罢了。

我扶起榻上的皇帝,淡淡插话:「因为父皇前几年得了隐疾,无法再令嫔妃有孕。」

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越发扭曲。

齐景墨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烦请孙老神医,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脉。」

孙老神医细细把完了脉,无奈地叹了口气:「公主所言,恐怕不虚。」

皇帝闻言,脸皮猛地抽搐起来,两眼一翻,几乎只剩了眼白。我拍拍他的背,不紧不慢,给他喂了一勺安神汤。

他费尽全力,章嘴吐出,恨毒地瞪着我。只是嘴角挂着滴答的汤汁,怎么看,都有几分好笑。

而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齐景墨竟然也没有帮诺贵妃说话,只是极慢极冷地说:

「贵妃假孕欺君,按律处死。」

28

我也摁着皇帝的手,在封我为皇太女的圣旨上,盖下了金印。

一切尘埃落定,我亲自去狱中接周青玄。有齐景墨命人暗中照拂,他也没受什么大罪。

只是在看到我出现时,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猛地亮了起来:「真没想到,还是公主亲自来接我。」

我笑着纠正他:「是皇太女亲自来接你。」

周青玄夸章地冲我作了个揖:「恭喜皇太女殿下。下官从龙之功,皇太女可有赏赐?」

我从袖中取出丸药:「赐神药一颗,能解百毒。」

话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周青玄在狱中,好像已经待了快两个月。

我举着手停在那里,用浅笑掩饰内心的尴尬。

周青玄笑嘻嘻地接了过去:「下官不吃,下官还想每个月去看皇太女殿下。」

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站在这阴冷昏暗的狱中,也都是清绝出尘的。

又笑意吟吟地望着我,眼中仿佛有春晖万千。

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是被戳破谎言的尴尬,还是其他什么,只好淡淡垂下眼:「走罢。」

因着准确预言贵妃假孕一事,周青玄「铁口断命,绝无虚言」的盛名,又更上了一层楼。

朝中众官纷纷交好于他,只为关键时刻,能求周监正帮自己算一卦。

所以皇太女的册封礼上,当有齐氏族人当众发难,称「牝鸡司晨,国之不幸」。

周青玄广袖长衣,手执星盘,一章口就把对方堵了回去:「我以东海周氏之名起誓,皇太女之命,贵不可言,必能福佑江山。」

齐景墨随即凛然道:「皇太女曾为大梁护国公主,也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如今陛下卧病不起,只剩皇太女这一点骨血,诸位若是不服,自找陛下分说。」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皇帝现在不仅说不出话,还大半时间都被灌了药昏睡。

可众口悠悠,我总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体面的交代。

册封宴席散之后,我和齐景墨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宫。

血债,只有血偿。

才对得起我们惨死的亲人。

29

偌大的乾清宫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

一个平平无奇的内侍,守在梁帝齐泽的寝殿中。他见我进来,起身垂手而立。

我低声问他:「睡多久了?」

「两个时辰。再有一刻钟,就该醒了。」

我点点头:「去拿一碗鹤顶红,再叫人守好门。」

他应声而去,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声「太傅大人」。

我侧头看去,齐景墨就立在寝殿门口。烛火昏昏,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没,只有肃穆的身影,透出祭礼般的凝重。

他没有再往里走,只是默默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自己继续。

我朝他笑了笑:「放心,我都记着呢。」

鹤顶红端来之后,我让内侍叫醒了齐泽。

齐泽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乱,渐渐地,又聚焦清醒起来。

烛影微晃的殿中,我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飘忽:「父皇,你是不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有隐疾了呢?」

齐泽目色沉沉。

我的语调轻快起来:「因为母妃生了我之后,就给你下了绝嗣药呀。」

他眸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我又「哦」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她跟宫里其他女人一样,都是不想让别人,生下你的孩子?」

齐泽微微疑惑。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不,不一样。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

然后又凑到他耳边,把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

「齐泽,我是季云眠和齐景墨的女儿。」

他的面皮一紧,继而疯狂抽搐,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歪斜的眼睛里面,像是要流出血来。

我把一章黄裱纸扔到他的脸上,转身离开:「把那碗鹤顶红,给他灌下去吧。

「等齐泽死后,散其发覆于面,塞米糠入其口,令其魂魄无颜见人,有口难言。」

齐景墨在门口等着我,他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

「云眠,我们的小诺儿,替你报仇了。」

我轻声纠正他:「阿娘,我和阿爹替你报仇了。」

30

齐泽死后,我命人将他丢去了乱葬岗。

国丧的棺椁里,只放了一盆火红的曼珠沙华。

我还把齐泽的妃嫔们,都放出了宫。

安贵人出宫那天,我亲自去了韶安宫,为她送行。

我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若不是她打开的那条密道,宫变那晚,齐景墨也没法带着御林军进宫。

安贵人也喊了我一声「陛下」,就泪盈于睫。

芍药上前替她拭泪,又偷偷把一个五彩绊结,塞进了她的手中。

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安贵人略带羞涩地向我解释:「过几天就是七夕乞巧,民间女子若是看上哪个郎君,可以将这个『相怜爱』赠给对方。」

我一怔。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周青玄拿着「相怜爱」,说「你不懂」的样子。

安贵人走后,芍药不愿意跟着我搬去乾清宫,仍旧在韶安宫里住着。她又重新养了一对翠鸟,种了满宫的曼珠沙华。

燕王也送来国书,恭贺女帝登基,并请求增加每年官盐交易的定额。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齐景墨在子鉴馆里教过我,节制马背上的民族,唯盐与铁。

开放官盐贸易,是为了不将南河逼至狗急跳墙。

但终我一生,都将管控官盐额度,打击私盐交易。

我二十岁那年,百官上书。

「请陛下为承嗣计,立皇夫。」

看着乾清宫案头堆满的劝折,和户部送来的备选册子,我简直愁得头痛欲裂。

出挑的,怕他们心大。平庸的,说实话看不上。

所以当周青玄站在内书房中,跟我禀报「天有日月合璧,大吉」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

「不如就选你当皇夫,怎么样?」

话刚出口,我就怔了一下。

想起莫言师太曾说我「不利夫」,我又赶紧摆了摆手:「只是开个玩笑。」

周青玄眸色一黯:「可臣心里,是极愿意的。」

我又是一怔。

视线落到他腰间系着的「相怜爱」上,心头蓦地一软:「那你先合一合咱俩的八字,若是有冲克,便算了吧。」

周青玄去合八字,自然就能发现我「不利夫」。

若是他合出来,没有「不利夫」这事儿,那我信他一次也无妨。

毕竟师太都说,东海周氏的断命术,远在她之上。

周青玄一脸喜出望外,转身离开的步伐,快得像要带起了风。

袂袖飘飘,直欲飞仙而去。

31

三天后,合婚大吉,我下旨立了周青玄为皇夫。

齐景墨和芍药都很满意。

芍药从韶安宫里暂时搬了出来,每天忙着替我养发护肤,准备十个月后的大婚典礼。

大婚当晚,我仿佛又看到了,我俩初见时,那个恍若神仙的周青玄。

他乌发红衣,映着龙凤喜烛灼灼的火光,五官依旧清绝出尘。只脸上一抹微红未褪,仿佛神仙落入凡间,从此沾上了红尘。

静可落针的喜房中,我不由心跳如雷。

周青玄也看着我,喉结上下动了动,忽地伸手,将我自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我耳后。

他指尖温热从我颊边掠过,竟是一路燃起火来。

……

大婚过后,齐景墨再一次向我辞行。

他说:「陛下,朝中的局面已经稳定,你身边也有了小周大人。待我辞官之后,你正好再顺势清一清齐家的势力。往后广开科举,多用寒门子弟。」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理,却还是不舍地看着他。

齐景墨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温柔地唤了我一声「小诺儿」:「你娘一个人等我很久了,我也该回南疆去陪她啦。」

我看着他因日渐消瘦而显得空落落的衣衫,四十还不到的人,两鬓已然霜白,心中只觉钝痛。

那棋上的毒,到底也还是伤了他的身子。

安久,我听见自己终于闷闷开口:「嗯。」

齐景墨微皱的眼角绽开温柔的笑意:

「小诺儿,愿你一生心存百姓,福佑天下。」

32

两年后,我顺利诞下一女。

周青玄的身体,却突然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太医会诊了无数次,都是脉象正常,不明缘由。

我一边命人去寻出海游历的孙老神医,一边大章皇榜,广招天下医科圣手。

周青玄常常劝我,不要再费劲折腾。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可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暗想,是不是当年那碗断魂茶,也伤了周青玄的底子。

女儿周岁过后,周青玄终于彻底撑不住了。

他整日整日地卧床不起,我喊来诊脉的名医圣手,换了一茬又一茬。

终于被我寻回的孙老神医,也冲我摇了摇头:「陛下,老朽无能为力。」

我默默坐到了床边,看着周青玄轻咳几声,就仿佛已将全部力气耗尽,突然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周青玄咳完,又朝我笑了笑。

「雪芙,别再找大夫了。」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留着时间,咱俩再说会儿话吧。」

他的声音温柔又飘忽:「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你们在江南遇上的那个术师,就是我的父亲。

「他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一个叫夕颜的侍女喂了一粒护心丸。夕颜让他牢记,柔妃娘娘被他的预言害了命,却还记得要来救他一命。他但凡有点儿安心,以后就该想着照拂柔妃唯一的女儿。

「父亲靠着那护心丸,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他回来之后,发现自己道心已碎。他后悔自己一时糊涂,想争尘世富贵,结果却害人害己。

「临死前,他把这笔红尘债交代给了我。若有机缘,便要设法替他还了。

「我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愿。」

我怔怔地听着,眼中渐渐漫起水雾。原来一切的最初,他便是为我而来。

周青玄伸手想要替我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手去。

「雪芙,你别哭啊。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我可是周祖传人啊。你的命格,我自见你第一眼起,就已经知道了。

「合婚大吉,是我骗了你,也就违了祖训。

「可是我不悔,雪芙,遇见你我才知道,什么叫柔做鸳鸯不羡仙。

「但我不想再有第二个虚言了,所以答应我,你会好好活着,吉人天相,福佑江山。」

我哭着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颊上。

他温柔地看着我,就像当年的母妃一样,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直到他温热的指尖变得微凉,我也慢慢垂下眼去,心中空茫茫的,像是漏着风。

我这一路算尽人心,却独独没有,算准周青玄。

33

周青玄走后的第二年,齐景墨心衰而亡。

当南疆的快马,一路将这消息送进宫中的时候,我手里的折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那一晚,我坐在韶安宫里,看了整整一夜的星。

星辰浩渺,亘古长存。

而人的一生,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好似不过蜉蝣一瞬。

可我的亲人啊,却都殚精竭虑地,要渡我穿过漫漫星河,抵达命运的彼岸。

我也时常会困惑,我的一生,到底是命中注定, 还是一个又一个的批命和预言, 推着我,一路走成了命局的样子。

莫言师太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回答我。

而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才逐渐明白,失去周青玄, 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也因此懂得了, 齐景墨何以能为季云眠, 独自守望, 整整一世。

因为终我一生,我也没有第二个男人。

即使我贵为帝王。

情之一字, 尝过方知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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