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ught by the Tides” Is a Gorgeous Vision of Loss and Renewal
贾樟柯这部以档案素材为主的电影历经二十多年创作,其架构本身就体现了现代中国的巨大变革。
本文即将发表于2025年5月12日与19日合刊的《纽约客》杂志,印刷版标题为“Time Regained.” 作者简介:贾斯廷·张(Justin Chang)是《纽约客》杂志的影评人。他荣获了2024年普利策影评奖。
2025年5月2日
赵涛和李斌在贾樟柯的新片中担纲主演,这部影片运用了导演以往作品中的镜头画面。插图作者:Tianqi Chen
在贾樟柯的《风流一代》开头不久,二十多岁的女子巧巧(赵涛饰)试图摆脱她的男友斌哥(李斌饰)。老天啊,她可太努力了。故事发生在2001年,两人单独待在一辆停在中国北方煤城大同某处的公交车上。每当巧巧试图起身冲向车门,斌哥就把她拽回座位上——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连续十一次,直到泪流满面的巧巧在第十二次尝试时终于挣脱。你可能会好奇导演和演员是如何设计这场无声的意志较量的:到底要摔打多少次才够呢?贾樟柯,这位擅长即兴现实主义的大师,是不是让赵涛和李斌即兴发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他们最终准备好下那辆公交车呢?
无论如何,贾樟柯的老影迷们会认出,这个有些重复的场景本身就是一种重复。这段镜头首次出现在他2002年的电影《任逍遥》中,那是一部对迷茫的大同青年充满批判的影片;赵涛在其中饰演一名舞者,李斌饰演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在《风流一代》中,李斌所饰角色从事的那些不太光彩的勾当,细节上比之前模糊了一些,但也没差太多。贾樟柯擅长编织飘忽、散漫的故事,风格也很随性。他的电影很少依靠紧密相连的情节片段构建,而是由环境因素推动:音乐的激昂响起,嘈杂的人声。有时,电影情节随着忧郁的摩托车骑行、蜿蜒的顺流而下的旅程,以及时间的巨大跨越而展开。贾樟柯,这位社会全景的描绘者,还喜欢把你的注意力引向侧面,从虚构的前景转移到非虚构的背景;他暗示,真正的故事往往就在那里。
多年来,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的镜头前走过,一个宏大的主题反复浮现:在中国社会、文化、经济和科技不断变化的背景下,个体生活的动荡变迁。《风流一代》绝非贾樟柯首部可以冠以这一主题的电影,但它在他的作品中代表了新的东西,是对旧素材充满活力的重新利用。这个项目是在疫情期间完成的,当时贾樟柯开始筛选他自2001年以来拍摄的素材。他与几位剪辑师(杨超、林旭东和马修·拉克洛)合作,将大约二十年的素材——未使用的片段和经典镜头——拼凑成一部长篇拼贴作品,还加入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新场景。(这部电影的摄影指导有两位:余力为和艾瑞克·高蒂尔。)
最终的效果断断续续,像是一部档案纪录片,包含许多互不关联的小片段,其中一些片段让人回想起过去的岁月。一群女工笑着轮流唱歌;一个歌舞厅经理自豪地展示一张褪色的海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电影远比一般的纪录片更独特:它是一部档案剧情片。贾樟柯和他的联合编剧万佳欢巧妙地从早期的故事中拼凑出一个新故事,利用了贾樟柯的妻子赵涛几乎出演了他所有电影这一事实,其中有四部电影李斌也有参演。《风流一代》讲述了这两人饰演的角色从青年到中年的故事,大量借鉴了《任逍遥》和2008年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不过,从结构上看,它让我更多地想起《山河故人》(2016年)和《江湖儿女》(2019年):这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情节剧,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爱情确实像潮水一样剧烈变化。
第一幕是三个部分中最欢快、最自由的,简直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的音乐片。贾樟柯营造出一种千禧年后的乐观氛围,尽情展现令人眼花缭乱的流行音乐。巧巧在夜总会随着斯麦乐·迪克(Smile.dk)的《蝴蝶》那欢快的节奏尽情摇摆,还在一个酒类促销活动上跟着韩国组合高丽亚娜(Koreana)的《手拉手》表演;她是经济发展的快乐象征。然而在其他地方,焦虑弥漫在贾樟柯镜头所聚焦的破旧酒吧、卡拉OK厅和歌舞厅里。当我们漫步在大同一条宁静的街道上时,万能青年旅店的一首歌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曾经繁荣如今却陷入萧条的小镇的氛围。当一群女性合唱队为观众演唱时,她们温暖的笑容无法完全掩饰歌词中的低沉基调:“生活向前飞奔,爱深沉久远 / 万物皆会消逝。”
确实如此,第二幕开始了。在与斌哥分手后的某个时候,巧巧踏上了一段漫长的南下之旅,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前往奉节城,那里因三峡大坝的建设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搬迁和拆除。爱情在废墟中闪现,表现为与斌哥短暂而无果的重逢。另一次这样的重逢更加温和,但也更加悲伤,出现在第三幕,故事设定在2022年,大部分场景在大同,当时正处于严格的疫情防控措施之下。这部分是影片中唯一的新素材,也是贾樟柯职业生涯中最感人、剧情最连贯的片段之一。在花了大量时间钻研过去之后,他似乎从当下和未来的可能性中获得了新的活力。
最终,你可能会注意到巧巧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台词,但这似乎无关紧要。赵涛有着无声电影明星般动人的表现力;即使戴着医用口罩,她也能让自己的眼睛流露出欢乐和悲伤。《风流一代》在去年的戛纳电影节首映时,赵涛和贾樟柯都没有获奖,这虽然不让人意外,但仍令人沮丧。贾樟柯电影制作的形式复杂性和深刻的静谧感并没有让他在往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中很受欢迎,对于一些人来说,这部最新作品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互文性链条,一定显得晦涩难懂。
放心,《风流一代》既不复杂也不难懂,即使没有对贾樟柯作品深入研究的专业知识,也能欣赏这部电影——事实上,还能沉浸其中。能够准确认出,比如说,《江湖儿女》中的某个镜头是在什么时候突然融入《三峡好人》的叙事脉络中,可能会带来一种满足的导演风格鉴赏的快感,但在这部情感浓烈的电影中,这对情感表达并无实质影响。不止一位戛纳电影节的影评人在努力强调这部电影的可看性时,提到了理查德·林克莱特的《少年时代》(2014年)——那也是一部逐步构建的长跨度电影,记录了时间的流逝。但《少年时代》尽管很美,却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实验;而《风流一代》这部追溯创作而成的电影,展现出一种更加自然、广泛的创作功力。
贾樟柯在这里捕捉到的不是一个人的衰老,而是一个国家的变迁——这种变迁体现在时尚和发型的变化上,体现在从笨重的电脑和《反恐精英》游戏到智能手机和抖音的转变上,体现在长江沿岸堆积的瓦砾和斌哥在第三幕匆匆路过的珠海市中林立的闪亮高楼大厦上。但《风流一代》的深度还不止于此。通过它奇特的诞生,这部电影向我们展示了电影艺术本身也在发展演变。画面宽高比和电影格式在不断变化;大同模糊的胶片素材和低清数字视频让位于奉节的高清画面的清晰质感。这部电影矛盾地既是一件艺术品,又是一种构建;图像的不稳定性恰恰是将它凝聚在一起的关键。贾樟柯对电影媒介的短暂性以及媒介所反映的世界的深刻理解,在这部电影中表现得尤为强烈。
第三章中一个较为令人心酸的讽刺之处在于,画面看起来是如此清晰锐利,而与之相比,人物却显得疲惫不堪。斌哥明显变老了;他拄着拐杖蹒跚而行,试图讨好新同事却徒劳无功,还对网红文化的兴起感到困惑不解。而巧巧作为收银员,工作似乎还不错。她孤独而惆怅,但对自己如今所处的这个新奇的世界却没有明显的怨恨,在这个世界里,友好的机器人在超市过道里穿梭,街道上虽然不完全空无一人,但也有些冷清。
在一个简单却令人心痛的场景中,这对曾经的恋人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外出散步,突然有几个跑步的人从他们身边冲过——巧巧决定加入他们。她内心平静,但并未停滞不前;当她跟上人群的步伐时,生命的活力在她身上涌动,你能感受到她固执而坚定地拒绝被世界抛下。而我们又该如何看待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她渐行渐远的孤独的斌哥呢?只能说贾樟柯以前讲过这样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的软弱和一个女人的坚韧,而且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再讲一次。巧巧继续前行,这一次没有人阻挡她的去路。她下了那辆“公交车”。